顾家嫁女，胡家娶妻。这两家的婚事办得急，两家长辈也忙得焦头烂额。徐氏头次嫁女，许多事没个定理，除了听媒人的建议，还总要到堂里来请教顾老太太。

只是北院地方本就不大，这来来往往的人一多，更是吵吵闹闹个没完。顾老太太应付末了，还要撇出心思来照顾顾玉莹，实在是对付不足。便跟顾玉莹商量着，让她和顾玉清都去二院顾怀义那里住着，刚好腾出郑姨娘还能帮忙布办。

顾玉莹总归是要听老太太的话，她是成过一次亲的人了，看着老太太忙得不行，抬起袖子沾了沾老太太额上的虚汗，心软地道：“祖母，不过是嫁人而已，您别太累了。”

顾老太太看着孙女儿娇娇面容心里暖和，摸着她的头道：“祖母啊，先把你二姐嫁出去了，就盼着什么时候，也能看着你嫁人才好呢。”

顾玉莹认真道：“那等莹儿嫁人了，把祖母也带过去！”

顾老太太一下子就笑了：“你这傻孩子，当嫁人是儿戏么！”

顾玉莹午后便带着拾英翠英到了二院，来到了夏姨娘院里。顾玉莹不来不知道，这一来才发现夏姨娘屋里素简的很。好在拾英翠英把顾玉莹平日里用的东西都带了过来，夏姨娘给顾玉清和顾玉莹各整出一间厢房，需要费功夫装点一番罢了。

拾英用冬日梅花熏丝棉被，顾玉瑶就坐在一旁，看着顾玉莹笑道：“我自打上次回来，总想再跟四姐住些日子，母亲照看弟弟容易劳累，我都没人说话。”

“那做什么不过来呢？”顾玉莹手下滚着个团枕，无聊地道，“我在祖母那里，闲着也是闲着。”

顾玉瑶道：“母亲总说，祖母身子不爽，我又不省心，怕我过去了，会给祖母添麻烦。”

顾玉莹道：“我看你在那几日，祖母心情也不错啊。何况你这么乖，跟我多住些日子，祖母不会介意的。”

“母亲的话，总是不好违背。”顾玉瑶有些低落，突然听到一声猫叫，循声看去，门边的竹笼里正蜷着一只白猫。顾玉瑶认出是顾玉莹之前养的“雪绒”，奇怪道：“四姐怎么又开始养这只猫了，之前不是说麻烦么？”

顾玉莹叹道：“我倒是不想养，可它总缠着我。”

顾玉瑶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玉莹道：“前一阵子我好几日没管这猫，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谁知有一日我去三姐那里，它竟然一路跟了过来。刚好给三姐看见了，说这是只有灵性的猫，让我好生养着。”

顾玉瑶点点头：“难怪。”

顾玉莹道：“是啊，起初我也没当回事，但是从三姐那回来，这只猫就跟成精了一样，我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我看它实在幼小可怜，就只好留下来了。”

顾玉瑶问：“我上回听祖母说，这只猫是陈家叔父送来的？”

“是啊，”顾玉莹感慨道，“因为年节时那件事，两家关系有点僵，总得做点什么缓和一下。上回祖母还要我跟着二伯母去陈家，专门找怡妹妹和好。”

顾玉瑶问道：“怡姐姐还好吗？”

顾玉莹耸耸肩：“挺好的，祖母给送了愈伤药，头上的疤痕都看不见了。”

顾玉瑶却又问：“那四表哥呢？”

提起陈处宁，顾玉莹心底瞬间有些怪异，只是这怪异的感觉她也说不清楚，于是便迟了迟答道：“嗯……他走了。”

顾玉瑶又问：“去哪了？”

顾玉莹心底不畅快，支支吾吾地道：“我也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顾玉瑶闻言好生奇怪，又看顾玉莹神色异样，待要再问，外面突然闪进来一个碧色身影，两人一看，却是顾玉清。顾玉清本是安顿好了，过来找顾玉莹借彩线，这一走进来还没顾上说话，便看到地上那只白猫，她顿时弯起了唇角：“四妹，这不是上次那只猫么？”

顾玉莹忙跑过去，抬着头道：“是啊，三姐你怎么过来了？”

顾玉清却答非所问：“你倒是把我的话记在心上。”她蹲下身，伸手去摸那只猫，然而还没碰到，那猫就伸出爪子往外一挠，顾玉清低呼一声缩手，那只猫已经躲到了角落里。

“三姐你没事吧！”顾玉莹蹲下来拉着顾玉清的手，看看没事才解释道，“这猫有点认生。”

顾玉清无所谓地摸着手道：“我还倒喜欢这脾气。”又站起身道，“我是来跟你借彩线的。”

顾玉莹忙吩咐拾英去找，只是东西没有规整，一时半会儿没找到。顾玉清便在黑漆木桌旁幽幽坐下，倒了杯茶品了口，意外地挑着眉道：“四妹，这茶味道独特，是有什么密法么？”

顾玉莹木木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茶是拾英泡的。”

顾玉清便又问拾英，拾英一边找彩线一边摇头：“三小姐过誉了，哪里有什么密法，不过是藏了些去年冬天的雪水。三小姐觉得好，我便给您送一罐过去。”

顾玉清道：“雪水我也收过，但不似这水甘甜。”

翠英正在擦拭架子，闻言回头笑道：“三小姐好品味，这雪水啊，是拾英姐姐的父母，从城外山溪那接来的，可是花了功夫呢。也就是拾英姐姐心疼四小姐，要天上地下供着她呢！”

“乱说什么呢！”拾英不快地打断翠英，把彩线收好递给顾玉清，福了福礼道，“三小姐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了。”顾玉清慢悠悠地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顾玉莹，转身离开了。

拾英这才转头对顾玉莹道：“床铺好了，姐儿上去试试。”顾玉莹便坐到床上，手拍了拍褥子，觉得一股淡淡的梅花香飘出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院那边人声喧阗，顾玉莹这边却沉闷得很。晚上吃饭，四个女眷坐在桌上，一声不吭地动筷。夏姨娘脸色不对，吃了几口就要回去休息，剩下三个姑娘大眼对小眼。

顾玉清性子冷淡，慢条斯理地吃着饭。顾玉瑶跟顾玉清更不熟，低着头默默咀嚼。顾玉莹自个只好没话找话，想了想问道：“三姐，二哥三哥最近怎么样？”

顾玉清捻起一块南沙饼，咬了一口：“挺好的。”

顾玉莹又道：“三哥上次来信，说鸣居坊着火了，后来如何了？”

顾玉清目不瞬转：“火灭了。”

“沈先生的学馆没事吧？”

“没事。”

“三哥后来给姨娘寄信了么？”

“没有。”

……

话不投机半句多，顾玉莹连碰了几下钉子，也实在没话可说了。她已经吃好了，完全可以回屋去，只是一转视线，见顾玉瑶还低着头小口吃面，不忍心放她一个人，只好继续搜肠挂肚地起话引子。所幸投其所好，总算又想到一件：

“前几日祖母还夸三姐的字好看呢，祖母让我问问三姐你什么时候有空，好教教我。”

顾玉清这回却直接了当地道：“你学不会。”

顾玉莹一下脸都有些红了，眨巴眨巴眼睛，反驳道：“我怎么就学不会了？只要有人教，我就能学会。”

顾玉清放下汤匙，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是不可名状，直看得顾玉莹如坠云雾。她慢慢转回头，状若无意地道：“那好，你要是想学，就把你那只猫送我。”

顾玉莹愣了一下，不明白顾玉清为何看上她这只猫，想了想却觉得无所谓，毕竟她早已经不想养了。“好，给你就给你。”

顾玉清手中的汤匙一顿，转头看着顾玉莹，语气颇为怀疑：“你真的愿意给我？”

顾玉莹一脸平淡：“这有什么，早知道三姐你想养，上次就该给你的。”

顾玉清听了却皱着眉道：“你就不怕……”

顾玉莹疑惑地凑近：“怕什么？”

“没什么。”顾玉清顿了顿摇摇头，转回身继续吃饭，“那你明天就来我屋里学字吧，带上你的猫。”

第二日，拾英翠英给顾玉莹准备了上好的文房四宝，早早起床就去了顾玉清屋里。进去时，见顾玉清穿着月白罗衫，正斜坐在临窗竹椅上。她一手支头一手握书，光泽的青丝在鬓角晃动，细长的凤眼映着点点清光。屋里清风吹过，晨光夹着一点湿气，微冷的感觉透出几分飘渺遗世之感。

顾玉莹一看此情此景，总算明白自己之前那异样感觉的由来。她这个三姐，跟陈处宁的性子，竟很是相像。无怪她在她面前，总是觉得受到些不明的压制。

顾玉清看着门口站着的主仆几人，坐起身来轻哼一声：“这求学的人，倒比我这先生派头还大。”

顾玉莹一怔，忙招呼拾英等人把东西放下，又跑过去跟顾玉清解释：“三姐昨日说那雪水好喝，我就让拾英给你带了一罐。‘雪绒’我也带过来了，不过三姐你可得小心点，这猫现在长大了，可凶得很。”

顾玉莹话说得一派真诚，顾玉清看了她一眼，也收起严厉站起身道：“好了，让她们都出去吧，你跟我过来。”

顾玉莹乖乖遵从了，跟着顾玉清坐到书桌边。顾玉清把拾英准备的笔篮放到地上，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递给顾玉莹道：“写吧。”

顾玉莹有些惊讶，解释道：“那是拾英她们给我准备的笔墨。”

顾玉清听了却瞪她一眼：“是我懂写字还是你懂？”

顾玉莹没想到顾玉清这么凶，顿时生了些退却之心，但想到昨晚的信誓旦旦，还是咬牙坐了下来。顾玉清教她从横竖写起，一步步指导她起行收顿，顾玉莹认真写了几页纸，不由得对顾玉清的学问起了好奇，因而问道：“三姐，你写字是跟谁学的？”

顾玉清抓着顾玉莹的手，低着眉道：“跟开塾的女先生学的。”

“可我也跟女先生学过啊，”顾玉莹不解，“怎么就写得这么差？”

顾玉清冷冷道：“你进学那会儿，三天两头睡得起不来，能学好才怪。”

顾玉莹给这一说才隐约想起来，七岁进学的时候，因为怕冷，所以整个冬日都没去。当时她赖在床上哼哼唧唧不愿起床，顾老太太舍不得她哭，就免了她念书。可就因为如此，自己的字一辈子都写得很难看，面对那些仕宦大族的才学女辈，总有些发自内心的卑怯。

这是顾玉莹头一次觉得，祖母对自己太好，似乎不总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