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母子

秋凉的风意卷透江南,扬州府大都督内,郑郁收到了林怀治来的信,想着他生辰将近,于是想挑贺礼送他便找来一堆玉石,边想着事情,边问齐鸣:“崔山庆在路上了吗?”

“依照日子和路程,九月中旬或下旬就能到了。”齐鸣擦着刀回道,“但广陵与余杭县令,怕是还拖着呢。”

钱伍也在押解徐深回京后返回了江南。

官员上任地方都有路程假,千里之外的上任路程是三十至八十日不等。

此前江南水灾,故此德元帝才让郑郁即刻出发,并未停留。如今这灾情已稳,新上任的官员怕是携家眷游山玩水,不拖在最后一日来就不错了。

郑郁觉着这时日真漫长,这些日子江南开始全面的丈量土地,世家手里来路不明的田被一亩一亩量出来。而后汇至一起,等着清丈好之后上奏朝廷,给予老百姓们新的田地。

粮不知怎得也在刘千甫的催压下,运了下来,今冬已是无虞。

“赵贞国那边怎么样了?”郑郁在几枚精细完美的玉料里挑出一块青色玉石,看着大小应是能做枚扳指。

林怀治常搭弓射箭,此物也能常伴他身,待得日后两人相见再送其他以表深意。

齐鸣将刀擦的铮亮,在刀上照镜子,答道:“朝廷文书还没下来,赵家现在手里攥着那些田正想挪出去,分给百姓。”

郑郁抄起手边的一把锋利小刀开始解玉雕刻,他早年没少在军营里学这些,做起来有模有样。他道:“想把手里田抛出去,而后在收回来吧?!这底层的官员若是谎报个数字,这些人便可少缴赋税,你和钱伍派人盯着,田地核实的数量一定要稳中在稳。”

齐鸣点头:“属下明白。”

小刀走势顺畅,郑郁也想着朝中事。

这时张柏泽和杨立快步跨进门来,郑郁听见脚步声便收了一应器物,在案上拿了本书看。

“砚卿!”张柏泽率先在案边坐下,说,“朝廷来了文书,让赵贞国修缮全江南堤岸与房屋,并将此事全权交给了他与马远等人处理。”

杨立也在书案旁坐下,把朝廷来的文书递给郑郁,严肃道:“我们这边正在查军饷呢,朝廷就来了文书让他们修堤岸又补发官员俸禄,明日就是重阳,他们分明拿不出这笔钱。于是让刘仲山蛊惑圣上下了这道旨意,如此,这笔军饷可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真是好谋算。”郑郁接过文书后看了一遍说道。

赵贞国知道刘千甫压在他头上,于是越过他把这种事情报上去,随后刘千甫下放给赵贞国,如此这二十万军饷就能以修堤岸与官员俸禄为由消失在江南。

但实则现下整个江南才从水灾难中缓过来,军士们急需要钱去养活妻儿。可就这么一道旨意,让军饷在时日慢推就没了,户部的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到。

“我看不如先抄了他的家,把账册搜出来,这点子钱何才文不会没留后手。”杨立道,“这真是,粮下来了,钱却飞走了。”

郑郁思量片刻后,说道:“朝廷或许出了乱子,让赵贞国来监督堤岸和水利是刘仲山不得不走的一步棋,否则就会噬自身。”

张柏泽答道:“那要跟朝廷的人说吗?日前贪污军饷的人是仆固雷,他可是死在贬官路上了。”

杨立斟酌道:“还是等崔山庆来再做决定,我们远在江南,想递折子到圣上面前哪有那么容易,洛阳借粮给我们都已是穷途末路的挣扎,更别说这次的军饷了。”

两人细细分析着局势,郑郁在一旁沉默不语,最后三人一商议也只能先等崔山庆来。

等这位新任的淮南节度使来,才可有一切局面。

郑郁被刘千甫的棋彻底堵在江南,他若是有任何不妥,赵贞国和马远的密信会立即飞到刘千甫手里。而这次洛阳不肯借粮的原因就是刘千甫想让郑郁学乖,不要与他顽抗。

待杨立和张柏泽走后,郑郁立马密信一封说清赵贞国的事情,让齐鸣走水路快速送回长安。

而长安此时也是风云多变。

香绕红柱,山水雅然的东宫殿内,婢女们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混着苏合香在空中弥漫,阴沉的光影从窗外透过屏风带了进来,扑在陈仙言有些疲态的脸上。

殿中林怀湘胸膛起伏不停,双眼怒红地看着陈仙言,冷冷道:“你就那么容不下他?非要他死吗?”

“我这是在为了你好,湘儿。”平静的语气从陈仙言嘴里说出,她坐在榻上,染着蔻丹的手强撑着案沿,“你父皇下令杀他,你却私自把他保下来,若是被御史和右春坊奏到圣上面前,你这个太子还做不做了?”

林怀湘苦笑:“为了我好?”声音带着无奈,遽然间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满眼瞧着自己的母亲,轻摇头:“我再也不见他了,娘,不要杀他。”

林怀湘在骊山听闻陈仙言去了东宫,心下慌乱向德元帝告了假要侍奉母亲。马不停蹄赶回,可一进东宫殿内,陈仙言就说她已命内侍去请姜艾。

他来不及出门就被陈仙言唤住。

陈仙言阖眼深吸一口气,说道:“湘儿,你不要被情迷了眼。就算我今日放过他,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被人发现?他在你的东宫里并不安全,只有处死他,我才能安心。”

“娘,你真的不能放过他吗?我一直按照你的想法活着,可为什么你要如此逼我?”林怀湘猛然厉声责问。

听此陈仙言睁眼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问:“那你的储君做到头了,太子殿下。居然敢忤逆圣旨,谁给你出的点子让你阳奉阴违?”

陈仙言居高位多年,掌管后宫一向宽和温厚。这些年鲜少对林怀湘苛责,但如今蓦然发问,不由让林怀湘从骨子里生出对母亲的尊意。

虽是跪身,但他还是有着储君之势,抬眼不卑不亢:“我是太子,难道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到吗?”

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挥在林怀湘脸上,陈仙言收手,画似的却眉拧紧:“你知道你是太子就不要做这种事,他有什么好能让你如此不顾身份?你知道成王和贵妃那边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司议郎与御史尽参你为君失德,都是刘仲山给你压下的!史上高宗与太宗的太子为何失宠被废你不知道吗?章怀太子的下场你不知道?不循法度的太子不为君王所喜,就只有被废!”

连番的问话更是一张大网,紧罗住林怀湘那颗破碎的心。

“难不成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百官与父亲的笔下?!不能有自己的喜爱吗?母亲!”林怀湘脸上带着掌印,他抓住了陈仙言腕间的红玉绕金丝镯,痛心疾首道:“你从小就想我越过二哥成为太子,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问我是否愿意,你只会把这些加在我身上,我只是你夺权柄的棋子吗?你一直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却从未听过我的言语。”

陈仙言由他抓住,青玉鎏金凤穿牡丹步摇跟着力晃动,她冷冷道:“我为你选的都是最好的路,林怀清做皇帝,那你我母子俱亡,难道你想为娘死在他手上吗?”

这些话他听了许多年,林怀湘态度软和下来,眼泪从他脸上落下,他哀求道:“阿娘,我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你,真的......真的不要杀姜艾。此后我都听你的,太子我也好好做,不会再让你和爹失望。”

“迟了。”陈仙言有股无力的失望涌上心头,“我已下令鸩杀他,我是大雍朝的皇后,鸩杀一个蛊惑储君的乐人,轻而易举。就算是你父亲也不会怪我,若真怪,也会怪我教子不善。”

闻言林怀湘沉默片刻,随后站起,低怒道:“皇后陛下,你让我做什么我没有听你的?!你让我娶曲家的女儿我听了,你让我学着做一个太子我没有不努力,我就这么一个喜欢的人,你定要置他于死地!”

“林怀湘!你这是该跟母亲说话的样子吗?无半点太子的稳重言行。”陈仙言拂开林怀湘的手,闭目掩去失望,“姜艾不死,你是想让你父亲废了你吗?!”

林怀湘骤然喝道:“那就废!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在你心里我的喜恶从来不重要,你的权利和地位才重要!你还有两个儿子,你当年能杀丽妃和二哥,爹剩下的儿子你也一并除之,大不了连我也一起杀了!”

二十多年来,陈仙言无时不在要求林怀湘向林怀清看齐,并要求他做的一切都要讨德元帝喜欢。陈仙言渴望子成才,坐稳太子位的言语与希望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林怀湘身上,没有半分能喘息的缝隙。

林怀湘想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母亲从来不想他的感受。

赵王府的日子,身边都是规劝他如何做一位好儿子、好皇子的臣子,到了东宫全是御史大臣盯着他,一个不慎就是谏书堆满案头。陈仙言、林怀治、德元帝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都在等他犯错,然后将他拉下来。

这般活着好累,只有那些伶伎会捧着他,也只有姜艾明白他,不冷不淡地劝着他。可他也明白姜艾心性倔强,骨子里有股天然的野性与美感,就像翱翔在蓝天上的鹰,让他忍不住想去驯化征服。

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父亲对谏官御史的态度,文人臣子织出的道德网让君王被束缚在里面。越挣扎越紧,他也明白为何像刘千甫这样的人为何能得到圣恩,因为他给出的是一片自由,给予君王最大的权力自由。

一通话勾起陈仙言心里的回忆,她往后跌去数步才撑住榻上的木案,痛心道:“怀湘,你太让母亲失望了。”

林怀湘冷冷道:“是你对我的期望太高,皇后陛下。”

陈仙言长叹一气,眉间花钿滚着伤意。林怀湘怔怔站着或许是知晓自己话说太重,可他不想在受人所辖。

就在这时,内侍禀报声响起:“启禀皇后、太子殿下,中书令求见,说有江南政事要回禀太子殿下。”

林怀湘冷漠道:“让他进来。”

刘千甫跨进殿门就看出内里的不对劲,先后给陈仙言与林怀湘一礼。

陈仙言已是累了,见事情处理完就要离开,走前她疲惫道:“仲山,你好好教他,四郎实在不像话。”

刘千甫颔首长礼送陈仙言离开,殿门被关上的那一瞬,林怀湘双目怒红地揪住刘千甫的衣领将人猛地按在门上,怒道:“为什么阿娘会知道姜艾没死?”

身体撞上木门时的疼痛让刘千甫险些晕厥,他轻嘶一口气,看着眼前的林怀湘,极尽安抚:“宫中琐事多,许是宫人乱传被皇后陛下知道了。太子殿下,你为何要来质问臣呢?”

闻言林怀湘力气松了些,他也在思索,到底是谁透露出的消息。

疼痛消了下去,刘千甫轻松一笑:“我当初帮你救下他,又怎么会让他死呢?太子殿下,或许是你身边有人放出消息给皇后陛下,所以才有这等事情发生。”

“谁?”林怀湘心里有些慌乱,周遭的一切都好似变得危险迷离。

陈仙言鸩杀姜艾,他以为是刘千甫告知陈仙言姜艾还活着,可他却说是身边有人故意泄露消息。这偌大的东宫到底是谁会如此不忠于太子。

周遭尽是眼线,陈仙言、德元帝,或许还有林怀治插手进来的人选,他突然感觉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他。

他松开刘千甫的衣领,手顺抚过刘千甫的锦袍慢慢滑跪坐在地。

衣料的触手感让林怀湘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这世上唯一的树根,低声道:“姨父,我这个太子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会满意?”

怎么做?刘千甫心道你听我的话,我们就会满意。他蹲下身,手按在林怀湘肩上,温柔道:“殿下,千人千面,世人见解终有不同,你只需做你自己便好。皇后陛下也是为了你着想,待殿下做上者,那世间就不会再有质疑的声音。”

“做我自己?”林怀湘抬眼望向他,似是嘲笑,“你说她一切都是打着为我好,可那些我是真的能接受的吗?她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儿子。“说到此处,他攥紧了刘千甫的锦袍,急切道:“她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她对越王就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她还对我失望,焉知我对她不也是吗?”

刘千甫笑着安慰这个患得患失的太子:“我的太子殿下,成大事者不应于拘泥情爱,皇后陛下只是对你期望颇高而已,你不能因为一个乐人就与她生嫌隙。我朝以孝治天下,她是你的母亲,你不应这般说话,否则圣上知晓他也会生气的。”

这下子林怀湘才冷静了些,他的眼神还是看着刘千甫,目光有着几分刘千甫看不懂的探究,继而他又道:“自古父母之爱子都望其成才,若离心有隙,怕是会有旁人趁虚而入。况且这失望积攒多了,观其前朝武后,殿下还不明白吗?”

一番话说的明明白白,武后厌次子与生嫌隙,最后劝高宗废之,林怀湘道:“她不止我一个儿子,父亲也不止,她们对二哥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在此种情况下,林怀湘才更加担心这对帝后,权势是她们手中最好的利刀,一旦不听话就可废之。德元帝从来都手不沾血,他只会默认事情的发生,不闹大就遮掩过去,闹大了就杀带头者。

白丽妃、宋淑妃、苏昭容、林怀清都曾是他们手中刀的结果。

“殿下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惹皇后陛下生气。”刘千甫轻声道,“这几日奏请减免江南等地赋税与整顿军政的折子我已帮你拟好,殿下誊抄上去,圣上定会欢喜。”

林怀湘骤然握住刘千甫搭在他肩上的手,面色无比认真地问:“姨父,阿娘有三个儿子,你最疼的是不是我?”

面对着这个小孩子,刘千甫怔了一瞬,但很快淡笑回道:“我自殿下幼时就服侍在侧,自然疼你会比其他两位王子多,但殿下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是要小心。”

林怀湘听后笑了下,侧脸贴上刘千甫的手,歪头温柔道:“我的六弟近日在忙些什么?”

“他不过是老样子,整个江南官场都在我们手里。”刘千甫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在衣裳上擦了两下,心里觉得这段时间林怀湘行为颇为怪异,但又说不出为何,于是又道:“新法一行,官场肃清,殿下就可无忧。”

林怀湘轻笑:“中书令所言有理。”

三日后,京郊亭外,刘千甫递给面前人自己的腰牌,缓缓道:“你拿着我的腰牌自此路去凤翔,而后返回塞外,不会有人阻拦你。塞外天地,一方安逸。”

“多谢刘相,只是这样会不会不符合规矩?”男子接过腰牌,他的眉宇间满是欢喜,但也有些害怕。

这人正是日前被陈仙言说要鸩杀的姜艾!

岂料刘千甫嗤笑一声,看向他:“你拿的是我刘千甫的腰牌,出走塞外关内去试试?谁敢拦你?再者这规矩只是为了约束你们而存在的东西,孔圣人的话只有弱者信。”

姜艾握紧了当朝宰相的腰牌,俯身一跪叩首,诚恳道:“奴婢谢刘相,日后远在他方,心中唯望刘相万安。”

“走吧,金银财帛和过所都给你们备好。”刘千甫转身不再看他,走出亭外,漫不经心道:“天高地阔,希望来日不见。”

姜艾等刘千甫脚步声走远才起身,他走出亭外,看到马车内的探出头的父母,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事。他再是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随后翻身上马挥鞭,哑聋的侍从也驾着马车迅速跟上。

没多久,一家人消失在飘扬的灰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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