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恶心

盈月嵌天际,月华如水。

萧无忧沐浴出来,只着了一身小衣,香肩半露,伸出一截藕臂,倚在灯下上药。

“好深的伤口,也不知那贼人捉到没。”琳琅凑近吹了吹,将纱布重新缠上,掖好衣角。

“捉没捉到都不要紧。”萧无忧把玩着一个小玉瓶。

这是今日下午裴夫人白氏送来的,道是她特制的消疤祛痕的膏药,不忌医官开的旁的药,可一起使用。

昨日的刺杀,一昼夜过去,认亲的义母义兄都来探望,亲生的母家却无一人来。

萧无忧觉得这辅国公府离谱的太甚,又总觉国公府如同罩了一层雾,让她看不清楚里头的人和物。

“姑娘!”宋嬷嬷端来养身汤,示意琳琅退下,目光落在那个玉瓶上,温慈道,“可是伤心了?”

宋嬷嬷当真是府邸积年的妈妈,眼辣又尖,一语中的。

萧无忧接过汤用下 ,学着卢七的样子低眉笑了笑,“嬷嬷,阿耶阿兄他们,当真是不要我了吗?”

“自然不是,公爷只是还未消气,待他消了气,自然会关心姑娘的。”宋嬷嬷安慰道,“府中公爷不表态,旁人自不敢来。”

“待过两日,不难过。”

萧无忧不知若是卢七闻这话会作何感想,但她听来委实荒谬得很。

有多大的气,竟连女儿遇刺都不闻不顾。

“只是……”

“只是什么?”萧无忧拉着她坐下身来。

“只是您如今这般亦不是长久之计。”宋嬷嬷一皱眉,眼角的皱纹便愈发深刻,“当日按着姨娘的计划,您且避过三年,期间再想法子。如今却还是入了宫,可是偏您又担着长公主的名头,做不了真正天家的人 。然而这公主名头也是虚的,若哪日陛下忘了您,您便是两头占不上,徒在此地白白耽误年华。”

“如今逃离或者另择良人都是不可能了,此间我们唯有想办法拢住君心。”

萧无忧望着宋嬷嬷,一时没有应声。

她本以为按着梅氏带人的心思,这宋嬷嬷该教导卢七独善其身,保身心之自在,却不想是鼓励她谋取恩宠和权力。

虽此言行并无不妥,但萧无忧总觉同梅氏宁愿早死也要托着不让卢七选秀之举,有所相悖。

“姑娘,一切有老奴在,您莫怕。”宋嬷嬷轻轻拍着她手背,俨如可以倚靠的长者。

萧无忧含笑点了点头。

“早些安置吧!”宋嬷嬷正欲伺候主子就寝,却被门口侍者仓皇匐地的一声“陛下万安”惊了心神。

萧无忧亦蹙眉抬眸,木簪抹额,青袍皂履,当真是温孤仪。

月明星稀,春夜浓浓。

这个时辰实在太微妙。

萧无忧历过人事,宋嬷嬷更明白尘俗中这点男女事。

待温孤仪一句“这里无需伺候”落下,嬷嬷只用力捏了捏萧无忧手背,方带人离去。

主客君臣早已调换。

萧无忧平复心绪,告诉自己,如今她只是卢七。

“伤好些没?”温孤仪扫过她左肩,示意她与自己一道坐下。

两人间只隔了一张三尺见方的桌案,萧无忧抬眼能看清他容貌的细致变化。

虽说重生回来已有两月,入宫也有半月之久,但这般近的接触,还是十年来头一回。

或许在旁人眼中,他看起来较之同龄人尚且年轻,风华依旧。但萧无忧看来,他已经老去许多。

药师谷养身修道,得道者,心静而容色驻。

苏昔谷主说的没错,温孤仪道心不稳。

终究不曾得道。

甚至,萧无忧觉得他已经毁道。

当年在师尊面前承诺的“三不”,全部食言。

“谢陛下关心,已经上过药,好多了。”萧无忧尽量平和道。

温孤仪便将目光落在她左臂上,片刻点了点头。

“朕看看。”他起身至她前,欲要掀开她的衣领。

萧无忧猛地一缩。

他定在那处,未动。

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咫尺间,岁月间。

萧无忧有血有魂,历过爱恨,懂得是非。

她是人,不是神。

所以这一刻想杀人。

她的情感推涌着她,她的理智扼制着她。

灯火晃动几许,她到底压低了眉,轻声道,“才缠好的纱布。”

温孤仪颔首,退回原处。

“陛下漏液前来,不知所谓何事。”萧无忧努力打破这样的静默。

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一只手伸过来。

萧无忧不想被他碰,但知道退不了。她控着自己端坐,不避不迎。

温孤仪箍住她下颌,青白指头划过面颊,触上眼角、眉梢,最后抚上额头,将半月形额发捋去。

“你幼时,当见过永安公主,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温孤仪问得直白又自然。

萧无忧掐紧掌心,“那时太小,时隔太久,臣妹记不清了。”

温孤仪笑了笑,指尖停在她眉心,锋利指甲划出一道红痕,“这里多颗痣,你同她便一般无二。”

眉间生疼。

其实,她何处不疼?

萧无忧忍住战栗,垂眸不语。

落在温孤仪眼中,是卢七的怯懦。

他叹,“其实也不像,胆子太小。”

萧无忧将头垂得更低。

他却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时间过去几瞬。

“永安。”他抬了声响,仿佛有些不耐,一把挑起对面人下巴,“看着师父。”

师父。

萧无忧提心。

“永安公主喜欢唤朕师父。”温孤仪缓下声色,“你以后也可以这样叫。”

萧无忧松下口气,点点头。

“现在,你看着师父。”温孤仪又道。

四目相对。

原该从眼里望进心里面。

但被禁锢的人,已经婆娑了泪眼,什么也看不见。

他以为她害怕。

她却是在哀叹。

错付的年华,枉死的家人,被灭的山河。

还有今日被当成替身的族妹。

子系中山狼。

“夜深了,我们歇下吧。”温孤仪将她眼底泪水抹去。

纵然这晚在见到他的一刻,萧无忧便知晓了他来此的目的,然这厢听他说出,隐忍多时的情绪终究还是喷薄出来。

“ 当真,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余皆可。”

话脱口,她并没有多少害怕。

温孤仪对卢七的限度,前些日子已经探出。再者还有辅国公府这处靠山,他最多气恼责罚,不会动真格断生死。

却不料,他竟连气恼都没有,反而笑意愈发温润,“就这样,肆意些,便同你族姐更像了。 ”

萧无忧一时没有回神,待反应过来,已经被他牵入内寝,两人平躺在榻上。

到这一刻,她亦不在挣扎,从决定以日代月入宫的一刻,她便知晓有这么一天。纵然被封了长公主,虚存着一层兄妹之情,她也不曾妄想过,会有摆脱侍寝的可能。毕竟,若温孤仪当真对卢七存的是亲情之谊,无有男女之意,按年龄算,义女更合适。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是,她的理智输给了她的本能。

温孤仪并没有动她,只是这般同她并肩仰躺着。

药师谷的七年岁月里,她是天真烂漫的稚女,他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养她长大,他们有过很多搂抱亲昵的日子,但却从未这般同榻越礼过。

倒是回了京畿皇城,她与他告白的那日,在得了他的一句不喜欢后,她拉他入了这间南屋,自己躺在还未有家具入置的空地上,拍着一旁空出的位置,“你想清楚了,你不做孤的驸马,他日孤枕榻畔,便是旁的郎君了。”

“地上凉,殿下起来。 ” 他走近她,俯身看她。

见人不肯起身,良久方道,“臣一直很清楚。”

话音落,小公主一直阖着的双眼慢慢睁开,定定看他。须臾,腾得爬起身,边拽边推将他赶出府门。

她抹泪跺脚,“温孤仪,你最好别后悔。”

“不必紧张,今晚我们就这样躺着。”温孤仪看着帐顶,重新覆上萧无忧细软的五指。

萧无忧曲了曲指头,轻“嗯”了声。

她觉得胸口憋闷,是方才回神被温孤仪牵着上榻的那一刻。

亦是这只被他握过的手,掌心生出一层细汗,黏腻得让她覆在帛上想要搓干净。这好不容易拭净了,却又被他攥在掌中。

夜色静谧,能听到外头一点风声,和这处女子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只是,在闭合双目的黑暗中,她看到了十年前在突厥的一幕。

那是她的新婚夜。

六十多岁的墨勒可汗掀开锦被,看被剥得不着寸缕的她。

如病虎看羊羔。

她从被脱掉第一件衣裳开始,就闭起了双眼。

安慰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忍一忍,挣出时间,挣出兵甲,挣出生机,师父会来接她回家。

老可汗压下来,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师父的样子,她想让自己好过些。

可是,无比直观的感受,击碎她可悲的幻想。

久病年迈的男人身上腐朽又溃败的气息提醒她,不是师父的白梅冷香。

已经撑不起的人事借由“金玉角”割花撬路的疼痛告诉她,不是师父的温柔抚慰。

她在无法抑制的呻、吟中崩溃,磅礴的眼泪和汹涌的鲜血一起流下。

如同十年后的今天,她隐忍的理智终于还是碎裂。

在无尽的战栗中,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搅,胸腔中的恶心,“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这晚用的膳,吃的药,喝的汤,在十年魂牵梦萦的梅香中,在年少真心实意爱慕过的男人面前,全部吐了出来。

只因与他同榻了一瞬,被他牵了一次手。

他拍在她背脊的每一下顺抚,像极了墨勒可汗手中“金玉角”每一次的□□进退。

他又靠近些,俯身问她,“好些没?”

她避无可避,抬眸模模糊糊冲他笑,未几彻底散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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