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知安睁开眼时,只觉得灵魂都被撕扯得疼痛。
她从未被他人的绝望如此彻底地淹没。
最先涌入感知的是声音。
一声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又似是绝望的悲鸣,混杂着剧烈的仿若跳动在每一根血管的咚咚声,震耳欲聋。
紧接着,是触觉。
手背上的冰凉,脸颊下一片濡湿。
身体蜷缩着,不受控制的颤抖,像是在暴风雨中被狂风席卷雨滴砸落的树叶。
胸口处仿佛压了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只能大口呼吸着。
【数据同步中。本次任务身份为林晚,当前情绪波动值98.6%,接近崩溃临界点。请宿主即刻干预,停止自我伤害行为。】
系统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定心的船锚,让她从溺毙般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她握拳紧掐着手心,试图让这具身体冷静下来,却感到手心一阵刺痛。
视觉缓缓清晰。
她看清了布满牙印的手背和早已被掐破渗出血丝的掌心。
此刻她蜷缩在被窝中,窗帘紧闭着,浓重的黑暗让她分不清白天黑夜。
唯一的光源是枕头边亮着的手机屏幕。
她伸手拿过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微信的对话框界面。
周屿辰:你觉得你自己就一点错都没有吗?你们不知道我有感情洁癖吗?你连带着你的好闺蜜一起这样欺瞒我,把我蒙在鼓里,你们不是把我当一个傻子玩弄?不要再找我了,我现在回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感到恶心。
“......”
知安呼吸一滞。不知是原主的体感还是来自她自身的共鸣。
【原来......妈妈说的是对的。】
【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我......】
【是啊,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为什么会奢望别人可以接受呢?】
【肮脏......不洁......】
【或许从十二岁那年我就该消失在这个世上......】
【可是为什么又让我活了下来?】
【上天也认为我是罪人......连一死了之的资格都不配拥有吗?】
绝望的啜泣声在脑子里回响着,是原主林晚残存的意识,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
怎的这次影响这样剧烈,这个梦境为何如此失控?
知安感觉到自己的手正不受控制地、颤抖地伸向桌角——
一把生锈的美工刀。
她脑中闪过女孩将自己的手腕划开,看着鲜血涌出时的笑意。
是解脱、释然......
“这是林晚的记忆,你回到了她死亡的前夕,她用这把美工刀......很深很深地划开了手腕,没有被及时送往医院。”
系统的解释着,不似平日那般机械冰冷,知安听见了它仿佛不忍的停顿。
胸口一沉,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小团子出现在她的怀里,爬上她的肩膀,笨拙地舔舐着她的脸颊。
“嗷呜......”云团发出细微而焦急的呜咽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满是担忧。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仿佛划破夜空的闪电,叫她猛地惊醒过来,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知安终于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
绝望的窒息感如潮水般退去,她深呼吸,慢慢平复着身体的颤抖。
待完全冷静下来,知安起身拉开了窗帘,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冰凉的身体有了一丝暖意。
原来已是凌晨。
打开窗户,微凉的秋风叫她打了个寒颤。
林晚在黑暗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缕微弱的晨光,终究未能照亮她的永夜。
知安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作响。
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柜门内侧整齐摆放着几瓶矿泉水。
在厨房翻找一番,终于看见几包泡面孤零零地躺在橱柜最角落。
不过所幸,厨房的用具倒是一应俱全。
听着锅中咕噜噜的沸水声,她将面饼和调料一股脑全丢进去,掐着表静静等待。
知安站在灶前,思绪却纷乱如麻。
系统告知她这次的梦境与之前不同,它无法像往常那样将原主的生平整理好直接传递给她。
但可以让她使用“溯影”——
一种通过触摸物品读取残留信息的技能。
不过代价是会她承袭物品主人当时的全部心绪。
仅仅是在厨房里接触的,便让她觉得大脑负荷过载,庞杂的记忆一窝蜂地涌入她的脑海。
她快乐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偷瞄两眼正在厨房忙碌的爱人。
他系着围裙的模样真好看。
她如是想。
他还会教她做她喜欢的菜式。
她切不好肉,不均匀又大块,他无奈地笑,从身后围住她,覆在她的双手上一遍又一遍教她,嘴里感叹着离了他以后一个人要怎么办。
他们吃完饭会石头剪刀布决定谁洗碗,
她有些强迫症,每次收拾厨房都要花上很久,非得弄得干干净净才行。
轮到他洗碗收拾时,常因为不够仔细被她赶出来,只好无奈交还“主权”。
当她自己收拾时,他会扒着厨房门探出头看她,有时会撒娇,挂在她身上,贴在耳边问她怎么这么慢呀,累不累。
或者挤在旁边给她切水果,趁机捣乱,然后把果盘塞到她手中,将她赶走自己接手。
这次他很听话地将每个角落都收拾干净了。
妈妈偶尔会来看她,念叨她怎么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冰箱里都没口吃食。
而后拎着两大袋蔬果肉食回来,将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会给她做从小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也试过按妈妈说的方法、跟着网上的教程来,却怎么也复刻不出妈妈的味道。
闹钟的嗡鸣骤然将知安拽回现实。
她怔了怔,抬手触碰脸颊,才发觉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甚至无力再去思索,为何这一次,那些情绪竟如此汹涌地吞噬而来。
仿佛所有的悲欢喜乐,她都真切地经历过一遍。
如果这就是溯影的副作用,她可能还没完成任务就先炸开了。
云团安静地趴在知安的肩膀上,耳尖动了动,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她呼吸间细微的颤抖。
知安只觉得一暖,云团毛茸茸的小脑袋歪过来,在她冰凉的耳侧颈窝处蹭来蹭去,无声地安慰她。
那细小而执着的温暖,像一缕阳光穿透浓雾。
她被脖颈间的酥痒逗得忍不住笑出声,积压在心口的沉郁情绪仿佛被震开了一丝缝隙。
她伸手,指尖深深陷入云团柔软温暖的皮毛里,轻轻揉了揉。
“蹭得我好痒呀。”
知安的语气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你好像总能特别敏锐地知道我的情绪,是不是?”
云团“呜”地应了一声,仰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尖碰了碰她的下巴。
“真可爱呀。太可爱了吧。”
她将小家伙从肩上抱下来,揽在臂弯里,直视着它清澈的、倒映着自己面容的眼睛,
“以后叫你‘小团子’,好不好?这样显得我们更亲近些。”
仿佛听懂了般,小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再次将脑袋抵靠在她手心,全然依赖与信赖的姿态。
这一刻的宁静与温暖,短暂却真实地将她从那片名为“林晚”的情绪泥沼中打捞了出来。
知安吃完早餐便一直双手撑着脑袋在发呆。
碗筷还瘫在餐桌上,一起听着她一阵阵的叹气。
“唉——”
“第98次,超过一百你会触发防低落机制,将无法再使用‘溯影’。并且情绪值跌下30%你会被踢出梦境,直接判定任务失败。”
系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
知安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我这不是愁嘛。‘溯影’的信息太过庞杂,我要花很多时间去整理。
况且遗梦簿上连原主的遗憾是什么都没写,我哪儿知道她要什么......太乱了太乱了。”
系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给出回应:
“我会提醒你任务进度的。这次......不会那么难。”
又被她抓到一次。
这两次细微的停顿,绝非她错觉。
她一直以为系统是类似某些现代梦境的产物,叫机器?AI?总之是无情无绪的。
它只是被设定好的某个程序而已。一个更高级的,能判断在特定语境下使用哪种对应语气的程序。
今日竟出现两回异样,虽然很微小,但她察觉到了,它情绪的波动。
这个梦境着实古怪。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不对劲。
可任务还得继续做。
卑微的牛马。
她曾经在某个世界里学来的,自嘲的话,用在此刻却是分外贴切。
八个。
就差八个她就能赎清罪孽,离职投胎去了。
若是完成的圆满,指不定能和那尊大神讨个清闲的神职仙阶,从此逍遥三界,行走八荒。
她成功地哄好了自己。
手下利落,哼着不知哪个世界听来的小调,转眼就将厨房收拾得锃亮。
家是记忆的巢穴,而卧室,则是情绪沉淀的深渊。
知安推开门,仿佛踏入了一个凝固的时空。
空气中漂浮着微尘,以及一种比死寂更令人不安的、紧绷的沉默。
书桌上一片狼藉,与林晚平日里近乎病态的整洁格格不入,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纸张四处散落,笔帽不知所踪,一本厚厚的略显陈旧的牛皮本随意摊开着,如同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赫然陈列其中。
纸页上无数道疯狂而压抑的线条与圆圈,重重叠叠自我缠绕,如同一团打结的毛线球。
知安的目光落在上面,指尖竟下意识地泛起一阵幻痛。
她知道,只要触碰,那些线条便会活过来,化作最尖锐的冰刺,扎入她的神魂。
窗外的秋风带着丝丝寒意涌入,吹起泛黄的纸张,纷飞的文字中夹杂着醒目的日期在她眼前显现。
日记本。
这里面一定有她要的答案。
本能在尖叫,警告她“溯影”将带来的反噬之痛——那溺毙般的痛苦。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林晚残留的绝望隔绝在外。
“没关系的。”
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却又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我是沈知安,地府的优秀员工,冥神亲自挑选的……”
“得力干将”四个字尚未出口,便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碾碎了。她发现自我鼓劲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终于伸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覆上那本子。仿佛触碰的不是纸页,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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