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出这个令人不安的猜测后,沈知安不再与系统纠缠。
她将全部注意力投回手中的牛皮日记本。
既然系统不可尽信,那么林晚亲自写下的文字,便是最直接的航标。
她指尖轻抚过纸页,于心中默念:
我想了解,你真正的遗憾。
仿佛回应她的意志,原本空茫的纸面上,墨迹再次缓缓浮现。
这一次,不再是甜蜜的初恋,而是一段关于色彩与沉默的往事。
天空,是一种翻滚的、掺了灰紫与赭石的钴蓝,如同暴雨前压抑的盛怒。
天际线下,是用刮刀厚涂出的、燃烧般的鎏金色草浪,笔触狂放而充满野性。
一条泥路通向被光影吞没的远方,路旁有一小群被简化为灵动墨点的飞鸟,正决决绝地投向那动荡的天空。
右下角,是一个褪色的、用拉丁文书写的花体签名。
林晚曾一遍遍用手指摩挲着这个落款。
这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在这个家里,关于父亲唯一留存的记忆。
她对父亲印象稀薄,只知道他曾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最终却消失在江城,杳无音信。
传闻说他追随另一个女人远走异国,彻底抛弃了她们。
母亲因而痛恨一切与他相关的事物,尤其是他的画,视其为浪漫幻灭的耻辱证明。
这幅小画,是林晚在搬家时,从即将丢弃的杂物堆里悄悄捡回来的。
她被画中那股原始的力量与色彩深深俘获。
在无数个母亲加班的夜晚,她锁上房门,摊开偷偷买来的廉价画具,笨拙而虔诚地模仿着:
模仿那不顾一切的浓烈色彩,模仿那刮刀堆砌出的粗粝质感,模仿画面中几乎要破框而出的、对自由的渴望。
幸而母亲素来尊重她的**,极少擅自进入她的房间,才让这些秘密得以保全。
初中时,省里举办绘画大赛,获奖对升学颇有助益。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报了名。
结果出乎意料,她拿到了二等奖。
未等她斟酌好言辞,还在她思考如何告诉母亲这个消息时,老师的报喜电话已先一步拨到了家中。
林晚预想过母亲会不悦,但仍怀抱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这份成就能换来她些许骄傲。
然而回到家,看到的却是满地狼藉。
她藏在床底的画板被拖出,散架在地;
抽屉深处、书本夹层里的所有画稿都被翻出,撕成碎片,抛撒得到处都是;
颜料与画笔被胡乱扔进垃圾桶,几支未能命中的,孤零零地滚落在外。
她难以置信地质问母亲为何如此。
换来的,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的宣泄。
“画画能当饭吃吗?”
“你要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一样,成为那个不负责任的废物吗?”
“你要学什么妈妈没有依着你?舞蹈、钢琴、古筝,我哪一样不支持?为什么偏偏是画画?!”
“你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画吗?!”
她第一次见到母亲这般状若疯癫。
她将地上的画板狠狠举起,砸向地面——巨响在房间里炸开,也砸碎了林晚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从今往后,不准你再画!”
林晚沉默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的一张碎纸上。
那是她画的一只鸟。
站在玻璃窗前,窗外是遥远的蓝天、白云与山峦。此刻,她的心也同那画中的鸟一般,被撕得粉碎。
沈知安眼前一黑。
她以为和上次一样,是溯影结束了。
但下一秒她又看见自己在画室里,周围摆着许多画板,各式各样的绘画材料在这里应有尽有。
可她面前的画却不再有了色彩。
脚边全是揉乱的纸团,快要将她包围。
她在画素描人物,轮廓已经画好了,五官却怎么也下不去笔,她的双手颤抖着。
知安强迫身体冷静下来,伸手去捡地上的纸团。
她耐心地一张张展开,发现每一张都只有轮廓和嘴巴,又被铅笔胡乱的用线条涂抹掉。
那些笔画都昭示着作画人的心乱如麻。
她看着自己依旧颤抖的双手,好像意识到了一件事。
林晚没法画画了。
“砰!砰!砰!”
沉重的敲门声如同冰锤,猝然砸下,将沈知安从那段浸满压抑与勇气的回忆中彻底惊醒。
门外,传来林晚母亲熟悉而尖利的声音:
“晚晚!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沈知安深吸一口气,合上日记本。
指尖一片冰凉。
她刚刚触碰到林晚灵魂深处的废墟与尚未熄灭的星火,现实的冰冷浪潮,便已毫不留情地拍至眼前。
江城到北城的距离最快的高铁也要三小时。
而她们上一次的通话,不过发生在两小时前。
所以在给她打电话之前,就已经动身来找她了吗?
知安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边起身去开门。
“林女士,你这样暴力敲门会吵到邻居的。”
林晚随母亲林芝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究竟姓甚名谁。
从有记忆起,便是这个看似有些尖酸刻薄的女人独自将她养大。
作为旁观者她读取了方才的记忆,沈知安难以从中感受到多少温暖的母爱。
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却不会骗人——没有畏惧,没有害怕,反而泛起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冀。
门开了。
一个衣着精致、妆容利落的女人站在门外,手里却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敲了这么久都不开,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侧身挤进屋内。她将塑料袋随手搁在地上,目光迅速扫过客厅的陈设,略显满意地微微颔首,随即径直走向厨房。
冰箱门被拉开的瞬间,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跟你说过多少次,要好好吃饭!
这冰箱里除了两瓶水,空得能跑马!
外卖吃多了能不坏肚子吗?哪有什么营养!”
林母皱着眉头走出来,视线落在知安身上,
“我就知道你这鬼德行。”
她没再多言,转身将两个塑料袋拎进厨房,开始有条不紊地填满冰箱:
肉类仔细归置进冷冻层,放入两盒速食蒸饺;
冷藏室则依次码放好蔬菜、水果、牛奶和鸡蛋。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用的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我在这儿住两天。”
知安看着她,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