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虽然存在感极弱,但胥淮风能明确地感知到她正在看他。

香火的余温将灯芯点燃,随即被托置于佛像前的供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十五盏烛灯。

与香烛不同,这灯火随风摇曳,生命力格外顽强,怎么吹也吹不灭。

胥淮风起身看向瘦瘦小小的人,同第一次见面相比,小姑娘肤色白了不少,脸上也算有了些气色。

大概是对他的突然出现不知所措,等了许久她才挤出一句话来:“您是来接舅舅和妗子的吗?”

他看起来这么像愿意接人的吗。

胥淮风眼皮动了动,并没有应这话,而是在小姑娘试探的眼神中问了一句。

“正好多了一盏,你也想点灯吗?”

第十六盏灯安放于掌心,酥油浸润了棉线,仅杯口那么大小。

攸宁怔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胥淮风不徐不疾地补充道:“供灯祈福,只是许个愿,没有什么忌讳的。”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很快掌心一空,指尖剐蹭,似被小猫挠了一下,有些发痒。

然后是极轻微而拘谨的一声:“谢谢您。”

在胥淮风手中的杯子,到了攸宁手里则变成了碗般大小。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将打火机和香一同递过去,看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将灯点亮,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供桌角落,一处最不显眼的地方。

明明说话行动都有些迟缓,学东西倒是很伶俐。

小姑娘照葫芦画瓢,在距他一席之隔的位子跪下,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格外的虔诚。

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

不知过了多久,攸宁睁开眼时,殿中已是空荡荡的,惟软垫上有道浅浅的痕迹。

小僧弥拿着抹布进来擦拭佛像,看见她后大吃一惊,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回荡:

“你是怎么进来的?不对,你怎么还没走啊!”

他记得周先生仪式过半接了个电话,都没等到上香就和家人风风火火地回去了,临走时模样堪比镇守大雄宝殿的四大天王。

攸宁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抱歉,我……”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小僧弥便拽住她的袖子往外跑,甚至都顾不上礼数。

“快点,再跑快一点!你家人有事走得急,怕是把你落下了。”

攸宁听到这愣了一下,摆动的腿脚像是泄了气一样。

寺庙依山而建,细密的台阶如同参差的犬牙,她乘车行了万里山路都没有晕过,却在光与影间穿梭时轻易就花了眼。

山门似画框圈住一片生机盎然,行至将近,她却停下了脚步。

比风先到的,是树叶摩肩接踵的声音。

那圆柏绿得摄人心魄,胥淮风长身鹤立在一片阴翳中,正在同一旁眉厖齿鲵的僧人谈笑风生,二人像是旧相识。

小僧弥撒开袖子规矩立好,恭恭敬敬地喊道:“住持师父。”

这是连周仕东都没能请出来的寺中住持,说是在闭关修行,暂不待人。

胥淮风掀起眼帘,看小姑娘大汗淋漓,头发都打成了缕儿,活似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

“慢点走,别着急。”他道。

住持阖目,捻动佛珠,连念了三遍南无阿弥陀佛。

有些记忆即便再缥缈,也会像烙铁一样在脑海留下深深的痕迹。

那晚的一声宁宁,让她很自然地放下警惕,什么都没问就跟随在了他的身后。

以至于今日,驾轻就熟。

车内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上许多,像是入了秋般凉爽干燥。

那天胥淮风因事并未在闽南停留,而是刘秘在酒店陪攸宁住了小半个月,循序渐进但十分浅显地告诉了她的身世与他们的来意。

因此两人见面分外熟悉:“攸宁,好久不见。”

对于攸宁的出现,刘秘似乎并不意外,反而早就有所准备地给她腾出了座位。

刘秘虽然比攸宁大了十几岁,但仍被称了一声哥哥,多亏长了一副易亲近的学生相。

“最近过得怎么样?”

攸宁抿了抿嘴,迟钝的不大明显:“嗯,还挺好的。”

……

车门拉开,沙发微陷。

胥淮风敛着衣服坐了进来,仅距她咫尺之隔的距离。

尽管位子足够大,攸宁仍向旁动了动,无意间透过车窗,看见住持拎着小僧弥的耳朵逐渐远去。

刘秘低头问道:“先生,今天下午三点有场招标会,您要过去吗。”

明明穿着西装革履,在她眼中同样是尊贵的人,此刻在他面前却变得低眉顺眼起来。

胥淮风几乎没有思索:“先去周家吧。”

车子起步,稳中行进,升起的挡板将车厢化为一个独立的空间。

攸宁一路坐得僵直,车内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她摩挲着手指,直至行程过半,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您是为家人来祈福的吗?”

他既不是来找周家夫妇,又与寺中住持熟识,甚至还特意为他辟出一间大殿点灯。

“我不信佛。”

攸宁这才直视看去,发现他眉目皆偏冷,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种莫名的想法突现,那个立在殿中悲悯的人好似并不存在,而是她无意间点上的妆。

窗外已从草木葱葱的寺庙,变换为层楼叠榭的都市。

胥淮风道:“你呢,有许什么愿吗?”

攸宁这才意识到她似乎忘记了许愿,只是在不停地向阿嬷赔罪,问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存在,阿嬷会不会早与满堂儿孙共享天伦之乐。

她没有说话,他无心追问。

就这样停摆了许久,车外景象逐渐变得熟悉起来。

她突然点了点头:“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长命百岁。”

多么贪心的愿望。

这是攸宁第一次听见他笑,极轻的声音从胸腔处发出,是在意料之外的好听。

“是吗,那就托你的福了。”

攸宁最终也没能开口问他姓名。

毕竟绕道来这一趟已经很麻烦了。

下车后,攸宁朝着后座的方向鞠了一躬:“谢谢您送我回来。”

更谢谢的是在她绝望的时候,他千里迢迢送来的一线生机。

攸宁回首,隔着车窗,她的倒影附在一道朦胧的轮廓上。

进门第一日,胥怜月便给了她一把小门的钥匙,开在了院子西面一角。

攸宁原本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不料一进门便撞见冯婶风风火火地朝后面老太太的院跑去。

“丫头,你快去厨房帮我盯下,锅一开就赶紧关上啊!”

说罢冯婶便一路小跑,迅速消失在视线中。

攸宁的房间刚好被安排在厨房斜对过儿,一间单辟出来的小房。

她很喜欢这个屋子,宽敞又安静,还能偷偷看人做饭学上两招。

锅里是一屉萱萱软软的大白馒头,等她关掉火退了出来,才注意到外面廊房下停着一辆摩托车。

车轮好似汽车车胎,排气管比拳头还大。

就在攸宁觉得好奇,想要伸手去摸的时候,堂屋那边传来东西摔落的声响,噼里啪啦堪比一场小型地震。

随后是周仕东的怒吼声:“你可真是出息了,敢带着贺家的儿子去飙车,人家老子打来电话,说正在医院躺着呢!”

她走到漏窗外停下脚步,看见了里面背身而站的人,身形是个少年。

桌椅东倒西歪,花瓶碎片散落一地,显然已是经过一场动荡。

他侧过脑袋,不屑地嗤了一声:“你不是总说想认人家当儿子吗,要不我去医院躺着,他来替我叫爹。”

此刻坐在一侧的胥怜月才发话道:“望尘,我和你爸连香都没上完,接到电话就赶了回来……”

攸宁顿了一下,明白了这就是周仕东和胥怜月的独子,年长她一岁的表哥。

然而,无论胥怜月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周仕东的脸已是一阵红一阵白,倒拿起桌上的另一个青花瓷瓶。

“你他娘的给老子跪下,看我今天打不打得死你!”

年少气盛当然不肯跪,最终被周仕东朝膝盖踹了一脚才从。

这颇有些要闹出人命的架势,纵是与攸宁无关也心惊了一下。

正当她在外面来回踱步,想要寻个理由进去的时候,听见走廊那端传来了急促的拐杖声。

……

老太太虽然糊涂,却有自己的坚持。

一手扶起自己的孙子:“儿啊,你赶快起来,年纪大了可得护好膝盖。”

一棍去打自己的儿子:“龟孙,以后出门别说你姓周!”

最终看在自己老娘的份上,周仕东放了自己儿子一马。

除了当事人,屋内其他人都强忍笑意,包括攸宁在内。

直至她扶着老太太回房睡下,在回去的路上才止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是来到京州后,她第一次这样轻松的笑,故而丝毫没有注意到坐在摩托车上的人。

“你不会是在笑话我吧?”

周望尘从车上跳了下来,神色不是一般的难看,似座大山一样堵到她面前。

虽然二人年纪相仿,但比起过去学校的男生而言,他发育的更像是个成年人。

攸宁察觉到不善,收敛了笑意,立即摇了摇头:“没有。”

周望尘双手抱肘,自上而下扫视着她。

“你是新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被人审视的感觉并不好,攸宁低眉顺眼,硬着头皮道:“我叫攸宁,是半个月前从岭南那边过来的……”

依旧是那糟糕透顶的普通话。

周望尘皱着眉:“说什么呢,叽里咕噜的,是从越南来的吗。”

攸宁悻悻闭上了嘴,又想了想,一字一句地道:

“我是攸婶家的小女儿。”

周望尘挑了挑眉,轻哼一声:“哦,原来是下人家的孩子啊。”

似乎这样说,人就被分出了三六九等,就能弥补他丢失的那点自尊心。

攸宁没再讲话,低下头不语。

“对了,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少年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来,笑着说出最残忍的话,“你说话声真的很难听,以后还是少说点吧。”

日落西山,连风都比白天凉了一些。

极度清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望尘,你就是这么跟妹妹讲话的?”

攸宁闻声回头,见男人出现在眼前。

他黑色发丝被余晖映出浅棕的暖调,跨过门槛不由分说向这边走来,踏在青色石砖上,脚步声惊散一片恣意的池鱼。

周望尘僵直了身子,再开口已然换了声调:“小舅,你怎么在这儿啊?”

是比同老太太说话时更甚的恭敬。

攸宁怔在原地,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只有小舅二字不停地回荡。

无数称呼在此刻重叠,胥淮风这个名字轻易便浮了出来。

他径直立到她的身旁,成年男人的身形是更加的高大宽阔,少年轻易便被逼退。

“她叫攸宁,是你姑姑的女儿,以后会在这里住下去。”

攸宁悄悄抬头,只见胥淮风脖颈处衬衫扣子开了一粒,露出隆起的喉结。

在她的注视下,随着说话声上下滚动:“宁宁,先回去休息吧。”

良久,惟有睫毛颤了颤,不知是因眨眼还是起风。

“我知道了,小舅。”

这一声,便是一世的囹圄。

蓄谋已久的撬墙角《明月可掇》:

何皎皎第一次参加晚宴,穿高跟鞋走得摇摇欲坠。

男友左右逢源,目无旁顾。

她无心踩到一人,连忙道歉,却被送了一双软底拖鞋。

在觥筹交错中得知,他是易家长子,回国接手大陆生意。

“听说您在自学法语,是有意开拓那边市场?”

“不,是为了个姑娘。”

男友无意提到她法语很好,易逢生眼窝极深,幽邃阴翳:“是吗,我正好缺个老师,指点一二。”

她本意拒绝,但听见窃窃私语:

“你就不担心被撬墙角?”

“他一个美国华侨,怎么会看上这种寡淡的女人。”

易逢生很慷慨,从未逾矩。

何皎皎也见过那个风姿绰约的法国姑娘。

直至在车中撞见男友劈腿,一向不越雷池的易逢生抬起眼皮:“今天去我的酒店上课?”

后来他撕开衣冠济济的皮囊,偾张的身体露出病态的**。

起初何皎皎惩前毖后,借由他的权与势,一步一步向上登。

易逢生视而不见,由她结人脉、走捷径。

所有人都当这是露水情缘,见怪不怪。

因此当她发现一颗心快要守不住时,及时止损,远走高飞。

“Au revoir.(再见)”

何皎皎拿着一大笔钱和数封推荐信,在法国申请到了心向往之的学府。

前男友追悔莫及,魂牵梦绕中满是她在易逢生身边时的摇曳生姿。

于是漂洋过海,敲响了她的屋门:“姣姣,你教教我法语好不好。”

人在外面守了几日,他们便纠缠了几日。

屋内凌乱不堪,她被易逢生撞得几近失语。

“明月,Je t'aime.(我爱你)”

何皎皎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的小名。

易逢生也从未说过他自幼在法国长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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