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记录
徐副厂长的动作,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他用无可辩驳的“大局”来巩固和推进他的路线。
全厂职工大会在礼堂举行。徐副厂长站在台上,依旧是那身熨帖的深色夹克,头发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扫视全场,沉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没有提三车间的风波,更没有提周师傅的名字,而是从国家经济形势、国企改革的紧迫性,一直讲到农机厂面临的生存危机。
“……同志们,时代在抛弃犹豫者!市场不相信眼泪!我们有的同志,思想上还转不过弯来,习惯于按部就班,畏惧变革!这是危险的,这是会被淘汰的!”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礼堂里回荡,“工作量考核试点,是在探索新路,过程中难免需要调整和完善。但大方向没有错!目的是为了激发活力,为了让厂子轻装上阵!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有不适应,会有阵痛,但这是为了更长远的生存和发展!”
他的话,将任何对具体方案的质疑,都轻而易举地纳入“畏惧变革”与“长远发展”的框架下。台下鸦雀无声,许多工人,尤其是老工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这种高屋建瓴的论述,让他们感到自身的渺小和诉求的微不足道。
最后,徐副厂长宣布:“经厂部研究决定,在充分研讨、吸收各方面意见的基础上,机修车间的考核方案将进一步完善,并于下月起在全厂主要生产车间稳妥推行!相关的配套工作,同步推进。散会!”
消息像一块沉重的铅,压进了每个人的心里。推广到全厂!“稳妥推行”几个字,更透露出不容逆转的决心。史今坐在人群里,感到一种沉闷的压力。徐副厂长用的不是刘广利的伎俩,而是一种基于“大势”的、难以正面抗衡的力量。
会后,压抑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厂区。史今回到仓库,老马愁眉苦脸地念叨:“完了,这下全完了……史今,咱们仓库怕是也躲不过去了,到时候咋定量?数螺丝个数吗?”
史今没有回答,他走到货架前,无意识地擦拭着一个已经锃亮的轴承盒。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被分门别类、记录清晰的物资,忽然,心里一动。
他不能去干涉车间的管理,但他作为仓库保管员,有权、也有责任记录每一件物资的流向。而复杂的维修,往往需要领取更特殊、更精密的零件。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起来:他无法为周师傅们直接辩驳,但他可以通过仓库的领料记录,客观地反映出不同工作的差异。
从那天起,史今在完成日常登记之外,开始了一项无人知晓的工作。他依旧一丝不苟地登记“领用人、物资名称、数量”,但同时,他会更仔细地询问并核实领料的具体用途,尤其是针对那些非常规的、精密的配件。他不在单子上做任何额外标记,只是在他的脑海里,以及那份日益厚重的领料存根中,一条条关于工作内容与物资消耗的关联脉络,逐渐清晰起来。这需要格外的耐心和专注,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极致的细致,在看似平淡的日常中,积累着某种可能的力量。
一天下班后,沈玉竹来到了仓库。她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史今同志,”她轻声说,“那份关于考核办法的报告,我提交上去了。”
“厂里有什么说法?”史今停下手中的笔。
沈玉竹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徐厂长说报告‘很有价值’,体现了技术人员的深度思考。”她顿了顿,“但他也强调,改革需要魄力,过程管理可以在推行中动态优化。希望我继续发挥专业优势,聚焦技术层面。”
史今沉默了片刻。徐厂长的话,无懈可击。“你怎么看?”
“我?”沈玉竹抬起头,看着史今,“数据本身是客观的。也许……还需要一个契机,让所有人更清楚地看到不同选择带来的不同结果。”她的目光扫过史今桌上那叠厚厚的领料单据,没有再多问。
两人之间,有一种基于共同认知的沉默。他们从不同的位置,感知着同样的压力。
就在这时,厂区广播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一个急促而略显慌乱的通知:“三车间人员请注意!三车间人员请注意!立即停止操作三号数显车床!技术科人员请马上到三车间!重复……”
史今和沈玉竹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史今猛地站起身,沈玉竹也立刻抓起了随身的工具包。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冲出仓库,朝着三车间方向赶去。桌上,那本墨迹未干的领料登记簿,被窗外灌进的风吹动,纸页轻轻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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