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潮头
考核方案征求意见稿下发后，永固厂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仿佛一阵看不见的风吹过，表面一切照旧，机器照样转，工人照样忙，但人们交换眼神时多了些揣测，工间休息的闲聊里也掺进了几分心照不宣的试探。
史今作为优化小组的成员，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些变化。明面上的质疑少了，但暗地里的打量却多了起来。他去车间核对物料消耗，会有老师傅递根烟，看似随意地问：“史今，这新章程下来，咱们这些老家伙该咋办？”他去科室办事，也能感觉到一些干部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直接，话里话外带着掂量。
这种变化让史今有些不自在。他宁愿面对直来直去的冲突，也不习惯这种藏在客气下的弯弯绕。但他明白，厂子要变，就得触动些东西，生出些摩擦，这是躲不开的。
真正的潮头，是在赵东升宣布全面启动竞聘上岗时到来的。
动员大会的气氛空前凝重。赵东升没有过多渲染前景，而是直截了当地公布了首批实行竞聘的岗位名单，涵盖了大部分中层管理岗位和关键生产技术岗。规则清晰而冷酷：个人申报，竞聘答辩，综合评定，择优上岗。落聘者，参加转岗培训或按政策分流。
名单一念完，台下先是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声。这意味着，很多人的位置，不再是一成不变的铁饭碗了。
散会后，史今正准备离开，却被王大海拦住了。王大海把他拉到一边，脸上没了平日的爽朗，眉头拧成了疙瘩。
“史今，你跟厂长接触多，你给老哥透个底，”王大海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这次竞聘，是动真格的？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史今看着王大海额角的细汗，心里明白，这位老车间主任是真的慌了。王大海技术扎实，为人也算正派，但管理方式老旧，在推行新制度和精细化管理上一直有些力不从心。面对竞聘，他显然信心不足。
“王主任，赵厂长的作风，您也清楚。”史今斟酌着词句，“既然方案都下来了，肯定是认真的。”
王大海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史今的肩膀：“老弟啊，不瞒你说，我这心里直打鼓。搞生产我在行，可要上台去讲什么管理思路、未来规划……唉！”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担忧显而易见。
看着王大海有些蹒跚离开的背影，史今心情复杂。王大海只是冰山一角，此刻厂里不知有多少人正经历着同样的惶恐和挣扎。
更让史今没想到的是，下午，老马竟然磨磨蹭蹭地又来找他，手里还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申请表。
“史……史今，”老马的声音比上次更加卑微，几乎带着哀求，“这个……竞聘仓库保管员的表，我……我填好了。你……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么写行不行？还有那个答辩，都要说些啥呀？”
史今接过那张填写得歪歪扭扭、还有几个错别字的申请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表格上“工作设想”一栏，老马只写了短短一行：“一定看好仓库，不让公家东西受损失。”
朴素得让人心酸。
史今知道，以老马的条件和文化水平，在竞聘中毫无优势可言。他甚至能预见到老马在答辩时可能出现的窘迫。但看着老马那双充满希冀又惶恐不安的眼睛，他无法说出任何打击的话。
“马师傅，表先放我这儿。”史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答辩主要是说说您平时怎么工作的，对仓库管理有啥想法。您别紧张，就照实说。您对仓库里那些老物件的熟悉，就是最大的优势。”
安抚走老马，史今独自坐在仓库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于他自身可能需要参与的竞聘（赵东升似乎有意让他竞聘生产调度之类的岗位），更来自于他无形中被很多人当成了可以打听消息、甚至寻求帮助的对象。王大海的试探，老马的依赖，都让他意识到，自己在这股变革的潮涌中，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规则的执行者或建议者，更成为了许多人观察风向、甚至试图抓住的一根稻草。这份被赋予的信任和期待，远比他管理好一个仓库要沉重得多。
傍晚，他习惯性地走向厂区后的小河边，却意外地发现沈玉竹在那里。她站在河边，望着沉入地平线的夕阳，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
“你也来了。”沈玉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嗯。”史今走到她身边，“竞聘开始了，压力很大吧？”
沈玉竹轻轻叹了口气：“技术岗位的竞争更激烈。林凡带来的新标准很高，很多老师傅……恐怕很难适应。”她顿了顿，看向史今，“你呢？准备竞聘哪个岗位？”
史今摇了摇头：“还没想好。赵厂长没明说，但我觉得……他可能想让我试试生产调度。”
“那是关键岗位，责任重，矛盾也多。”沈玉竹目光中流露出担忧，“你……准备好了吗？”
史今望着眼前流淌的河水，河水看似平静，水下却暗流涌动。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没什么准备好准备不好的。就像当初整理仓库，也是一点一点摸索着干。现在到了这个位置，看到了这么多人的难处，总不能往后退。”
沈玉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微微一动。这个曾经的退伍兵，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他的肩膀或许还不够宽阔，但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担当。
“不管你怎么选，”她轻声说，“需要帮忙的时候，就说。”
史今转过头，对上她清澈而真诚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充满不确定性的变革浪潮中，这份并肩的支持，显得尤为珍贵。
“谢谢。”他简单地说道，两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夜色渐浓，两人并肩走回厂区。新一轮的竞争已经拉开序幕，永固厂的每一个人，都被卷入了时代的潮头，无人能够置身事外。而史今知道，他自己的航向，也必须在此刻做出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