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芒的名字是她爹取的。

她是老来得子，一出生便成为了家里6个长辈的掌上明珠，为了给她取名，6个长辈翻烂了6本现代汉语词典，每人出了6个名字，激烈争吵6天后选出其中6个进行抓阄，最终老爹运气更胜一筹，夺得胜利。

“白芒”，意为白色光芒。他希望女儿能作为家里的明珠，健康茁壮地成长，直到进入学校、走出社会，成为光芒万丈、拥有璀璨人生的耀眼太阳。

据家里其他长辈描述，当时，拿着中签纸条的老爹仰天发出了张狂大笑，活像个阴谋诡计得逞后在英雄面前得意洋洋解说计谋的话多反派。

——作为“抓阄”的提议者，他早在6天前就预判了会有这么一天，在这6天里每天斋戒、沐浴、祷告，白天除了翻字典起名就是做好人好事，半夜还要念诵经书外加求神拜佛祭祖宗，攒了整整6天的人品，终于在今天成功将话题引至抓阄，成功拿下中奖小纸条。

“我说你怎么这几天突然说要吃素，剩菜剩饭也全都拿出去喂流浪猫狗，还问我预支零花钱去给它们做绝育！”妈妈板着脸提溜起老爹的耳朵。

“难怪我老是在半夜看见黑影从客厅窜过去，上厕所还能闻见香火味，原来是你在搞鬼！”最近突然开始上厕所都要奶奶陪的爷爷用手搓了搓这几天都隐隐觉得凉飕飕的后脖颈，在背后猛踹老爹腿窝。

“我书房里的经书这几天不是这里少一本就是那里少一本，第二天又冒出来，问谁都说没拿过，我还以为自己终于要得老年痴呆了！”外公举起疑神疑鬼好几天后认命地接受自己老了的事实从而购入的拐杖，健步如飞地追着老爹揍。

奶奶和外婆也紧随其后，加入声讨行列，老爹挨了一顿男女混合五人打，却丝毫不知悔改，反而引以为豪，出门见人就吹嘘自己的“远见”，让所有人恨得牙痒痒。

为着女儿的名字，他自豪了整整6年，也吹嘘了整整6年，吹到整个县城的熟人耳朵起茧，吹到小白芒在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前就学会了“光芒万丈”四个字的写法，一直吹到了白芒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才因为某件突发事件而戛然而止。

白芒的小学语文老师是个北方人，在大城市打工时被聪明干练的白芒舅舅的女儿的同学的亲戚的表姐吸引，追了6年才终于打动女神，得偿所愿后又追着女神回了这个南方小县城。

女方在县城开了家公司，他则考了教师证当起了老师，白芒这届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

语文老师在大城市打工这么多年，依然没能改掉他说话如同说相声般的口音，也没能改掉爱唠嗑的习惯，每天最爱的就是在上课之余给他们讲故事：

“主办方说能把联名的魔法少女系列所有咒语和变身表演出来就免单，还能获得一整套限量版手办，那是你们师母最爱的动漫……”

“我辛辛苦苦埋头苦练了大半年的咒语，把姿势都学得分毫不差……”

“……说时迟那时快，我像离弦之箭一般冲上台，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一整套魔法少女变身……”

“结果！您猜怎么着！”

“我都演完了，他们才告诉我，这个活动三个月前就过期了！”

“嘿！我这大半年呐，都白忙活了！”

在他抑扬顿挫的语调中，小萝卜头们笑到直不起身，语文老师却又话锋一转，突兀地开始抓人考察，要让这群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小学一年级生提炼出自己刚刚故事里的中心思想。

“你笑得最大声，就你吧！”

他点了最后方表情夸张到快要笑趴下的小男生，全班同学的目光顿时集中了过去。

被叫起来的小萝卜头倒是一点不怵，童声稚嫩又充满自信，模仿着他的口音，张口就是一句：

“嘿！白忙活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说活总像是扯着嗓子喊出来般大声，他这句鹦鹉学舌响彻整个教室，再加上挤眉弄眼的表情和怪模怪样的调调，惹得全班再次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提起大长腿，几步便从讲台迈到他面前，轻敲他圆溜溜的小寸头，笑骂了一句“胡闹”，才让他坐下，又开始点人。

“让我看看……今天是6号，那就学号为6号的小朋友吧……”

他手里拿着点名簿，扶了扶眼镜，一字一顿地念出6号同学的名字。

“白，芒……？”

他念完才发现不太对劲，尾音不自觉上扬，又被反应过来的他硬生生咽回去，喉咙咕噜一声，卡得他不禁咳嗽起来，显得有些滑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谐音梗与语文老师的滑稽姿态再次引爆全场，同学们的笑声快要把教室天花板掀飞，同桌还手贱地轻戳一动不动的白芒嫩鼓鼓的婴儿肥，笑嘻嘻地重复：

“嘿！白芒！白忙活了！”

坐在附近的小萝卜头也跟着玩梗，声音此起彼伏：

“嘿！白芒！白忙活了！”

“嘿！白忙活了！”

“嘿！……”

而事件中心，幼儿白芒看似淡定自若，对同学们的嬉闹毫不在意，实则内心早已如遭雷劈，大脑几近宕机。

从小便被老爹灌输“取这个名字的人将来肯定会光芒万丈功成名就”的她，尽管从未将不靠谱的老爹的不靠谱发言放在心上过，但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跟“白忙活了”这种、好像一切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词语联系起来，霎时的冲击还是让她小脑瓜一片空白。

耳边充斥着孩童略显尖利的笑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越来越远。小白芒呆坐在原地，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连要站起来回答问题的事都忘了。

小县城人际关系简单，每个班都有那么几个沾亲带故的，这件事下课便传遍了全校，不出当天又传遍了整个县城，终于在白芒她爹再一次吹嘘起自己给女儿取名时有多么“高瞻远瞩”时，被好事者用来打趣嘲笑，紧接着传到了6个长辈耳朵里。

其实这件事说严重也并不严重，对其他人来说，这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小笑料，大部分人笑过就忘，可能之后依然会想起来就拿来嬉闹一番，但总归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将这四个字与白芒的人生联系起来——就像没人会觉得白芒她爹吹嘘自己女儿会光芒万丈，她就真的一定会光芒万丈那样——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件事却仿佛天塌了般严重。

首当其冲的便是语文老师，这个东北大汉不像其他6岁小萝卜头那样没眼力见，他读出了这个表面淡定的小娃娃眼底的怀疑人生，教师的直觉和素养让他立刻判断出，如果真的让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和“白忙活了”这个词绑定在一起，哪怕只有小学六年，对她人生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

小孩子们尚不懂事，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言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更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如果不及时干预，任由这个梗流传，今后甚至可能会演变为校园霸凌。

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误，他当场平复了课堂纪律，在同学们不解的眼神中，郑重警告所有人不许将这个词与人名联系在一起，紧接着低头十分认真地向还没他腿高的小白芒道歉，并从此再也没有说过那四个字。

到白芒毕业时，语文老师的口音已经完全被小县城同化，只有讲课讲到情绪高涨时才会漏出一丝北方人的影子来。

其次便是白芒他爹，自满了6年的名字竟然有如此大的漏洞，小老头当场像是被天降一万吨重的铁块砸晕了头，魂不守舍一下午，刚下班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家，扑进老婆怀里嚎啕大哭，又翻出来6年前用过的字典，揣上户口本就往外冲，试图立刻去给女儿改名，家里五个人齐上阵才把他拉住。

而当事人白芒这边，尽管在同班同学狂笑的那一瞬间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但很快便在老师的认真道歉中消弭大半，直到回家后看见老爹要死要活的崩溃样，最后一丝阴影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满脸鼻涕眼泪的老爹的微妙的嫌弃和内心涨得快要溢出来的某种情绪。

虽然当时还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懂内心充盈的具体是什么感情，但小小的白芒依然在懵懂中充分感受到了老师和家人的爱。这庞大的爱意洗刷了她对未来所有的不安与恐惧，支撑她在接下来的坎坷人生中跌跌撞撞、但又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那天，小白芒站在家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混乱的场景，揉揉小脸蛋，尽量轻松自然地走进家门，在霎时的寂静和6个长辈忐忑的目光中大度又淡然地挥手，轻易地原谅了她不靠谱的老爹，又昂起小脑袋，板着小脸掷地有声地表示自己以后肯定会真正做到“光芒万丈”，实现老爹望女成龙的期望，给他的吹牛大业提供源源不断的素材。

这一番淡定自若又胸有成竹的陈词说得白芒她爹整个人一愣一愣，花了60秒才理解了她的意思，紧接着被自己女儿的贴心懂事聪慧励志感动到眼泪汪汪，魁梧的身躯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幼小却靠谱的女儿身旁，鼓掌鼓到手心通红。

两人，主要是老爹，手拉着手发表了一通雄心壮志，背景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将餐桌上凉面里的冰块融成了水，一家人的晚餐变成了温水捞面条。

——话说到这里，本该以一家人温馨吃面的场景作为结尾，暖心闭幕；“白忙活了”这个梗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化，最终被人遗忘。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词会如影随形般跟随白芒一生，在每个大事件里都要冒出来刷一次存在感，并最终成为白芒对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总结。

这章写得好像有点严肃。

但是这篇文是轻松向来的，相信我（真诚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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