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雪哑了口。

康芮这番话在旁人听起来十分正常，但在她这个知情者耳中的分量却很重。

小芮的伴侣是一名复生人，无论小芮和谁生下后代，他都会按照程序设定做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

但是小芮的伴侣又并不只是一名复生人。他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男人，他也是爱雪永远珍视的家人。

爱雪从未认真考虑过曾文华和女儿的关系，她也没有把他们看似胡闹的相处当回事。可如今小芮这般斩钉截铁地诉说，让爱雪不得不开始重新判断。

或许她低估了曾文华对康芮的感情。

爱雪虽然是一个女人，但她也能理解全世界绝大多数男人的想法。能真心接受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的男人不能说是凤毛麟角吧，也绝对不会太多。

若曾文华当真愿意当孩子的父亲，那么他一定很爱小芮吧。

……

爱雪长久的沉默让休息室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屋里只剩下康教授因不习惯新操作模式而滑动光脑的声音。

康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撒了谎，在那一刻她只想任性地在爱雪面前赢那么一回。

她根本没有跟曾文华谈过孩子的事情，他也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可是在父母的逼迫下，曾文华的存在又成为了康芮摆脱旧家庭的救命稻草。除了用他做借口，她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平复心情后，康芮悄悄观察起父母的态度。

爱雪的神情有些恍惚，而康佑余依旧十分平静。康芮不太能拿地准母亲，不过她对于接触较多的父亲还是有所了解的。康教授不会在意爱雪所关注的这些问题，他只关心女儿能不能在最佳生育时期内生下孩子。

……

康佑余打破了当下的沉默。

康教授用他那苍老但沉稳的手，将工作光脑递给了坐在他对面的女儿，打开的屏幕上正有一份特别的资料。

“结不结婚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毕竟现在的年轻后辈也不值得小芮为他们走入婚姻。”康佑余点评道。

爱雪问道：“所以你就由着女儿胡闹？”

康佑余说道：“当初给她选楚家老二也是因为他不需要继承楚家，小芮的孩子可以由康家培养。如今没有合适的人，小芮也有喜欢的人，直接培养一个属于康家的孩子有什么不好？”

康芮接过光脑，父亲给她的东西果然是精子库的资料。她心中满是排斥，可又不得不接受如今这个“最好的选择”，强迫自己点开资料开始浏览。

……

康教授建立的辅助生殖库的水平在全联盟首屈一指，这份看似平平无奇的资料的分量其实很重。

没有人知道，上个世纪还只是个助理研究员的康教授，是如何挺过那段人造子宫项目最不被看好的时期的。

人造子宫技术虽由来已久，但婴儿出生时的等级总是无法稳定。然而经过几十年孤独的研发，这一难题被康教授攻克之后，他的实验室也迎来了光辉时刻。除了被冠以未来人类社会的拯救者之名以外，还有无数有生育需求的夫妻对他改进的人造子宫趋之若鹜。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康佑余初步创建的辅助生殖库得以快速建成。

比如康芮此刻手中的精子资料里，就包含了上千名A级以上男性提供者，这是外界无论公立或是私立机构都做不到的。

就算已经如此难得，这依旧不是康教授的辅助生殖库最了不起的地方。因为比起精子的获取与存储，卵子的获取难度又高了不知多少倍。

在这间不算太宽敞的实验室的某一个房间中，还存储了和精子库水平相当的卵子库。每一对希望通过康佑余的技术和设备孕育稳定等级后代的夫妻，都会留下他们的遗传物质用于交换。

爱雪曾留下过，许许多多的帝都女性留下过，而康芮很快也会加入她们。

……

“选好了吗？拿不准的话多选几个也可以。”康佑余说道。

听见这话，康芮心底的厌恶更甚。为了应付，她只好强忍着恶心继续浏览。

资料的内容和她预想中的差不多，并不会让她知道提供者的身份，每一份资料都只有一些简单的叙述和一张童年照。

康芮翻了几页后感到十分烦闷，因为她看每一个人都不顺眼，可是事到如今她又不得不选。为了节省时间，她干脆一股脑加了好几个筛选词。

华夏人种、黑发、黑瞳、S级……

手中的光脑很快给出了结果，又是一页的几条叙述，和好几张男孩的童年照。

然而在经过筛选后的这一页，屏幕左上方某个人的资料却显得有些特别，因为他是这页里面唯一一个没有童年照的。

康芮的目光不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并且开始阅读这个人的资料。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她立刻察觉到了异常。

“序号：1576。”

“采集时间：764年10月31日。”

“等级：S。”

“年龄：25周岁。”

“身高：181cm。”

“体重：68kg。”

“……”

短短的几句叙述，康芮一眼就扫完了。她心里一咯噔，联想到了一个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764年，25岁……”

“那么他是出生在739年，这么巧吗，居然和曾文华一样大？”

“不对，曾文华在24岁的时候就……就遇害了，又怎么会在25岁的时候参与采集？”

康芮感到头脑发晕，但也很快将这个念头抛开。她和曾文华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的，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妥协罢了。她控制不住自己将类似条件的男人看成他，或许是源自心底的不甘吧。

康佑余见女儿已经看了一页资料许久，干脆从她的手中取回了工作光脑：“就是这个了是吗？唔，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算了，你们看着办吧。”

康芮下意识地还想拒绝，却最终还是改了口。对她来说选谁都没有区别，既然如此，或许这个未知的男人正是她的有缘人。

这一刻，康芮感到自己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过去几十年的坚持都抵不过此刻的妥协，失落的感觉让她仅剩的一丝怀疑也慢慢消失。

孩子的父亲已经选好，她也到了该取卵的时候。

爱雪起身离开了沙发，母女俩一同走入了隔壁的手术室。半个小时后，取卵手术完成。在这个技术成熟的时代，康芮只感到轻微的不适。而她的十几枚卵泡也已经被存入库中，其中的几个将在不久后被培育为受精卵，最终再择其一最优者送入人造子宫。

“可以了，等胚胎成型后，我会通知你的。接下来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康佑余说道。

康芮低垂着脑袋，一双手叠放在小腹。她知道父亲此刻只有开心，他无法体会到她心底的遗憾。这时，反倒是爱雪走过来握住了女儿的手。

“小芮，回家吧。”

康芮扭过头去看向脸上满是疲惫却依旧在关心着自己的母亲，两行热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她就这样扑入了母亲的怀中，像她小时候幻想过无数次的那样。

“我好难过。”她哽咽道。

爱雪叹息着拥住早已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女儿，轻柔地估摸着她的发顶：“我都知道。”

“……妈妈，为什么我们女人总是要承受这些？”

爱雪听见女儿对她的称呼，脸上终于展露了今天唯一的笑容，可惜她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她终于等到了女儿理解自己的这一天，但代价却是女儿自己也走入了自己当初的困境。

如果有可能，她并不希望这一天到来。

“我的小芮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因为未来不止会有困难和挑战，它还会有许多惊喜等着你。”

康芮不解地凝视着爱雪的双眼：“可我还不知道惊喜在哪里。”

爱雪笑着说道：“那是属于你的生活，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我当初躺在那间取卵的屋子里时，也没有想到现在的我会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女儿。”

康芮停止了哭泣，任由爱雪为她擦去眼泪。

“所以大胆地往前走吧，我的孩子。”

……

曾文华终于被带出了暗室。

随着肯亚塔的移动，他也颠簸着被带向未知的地方。他只感受到一路上的路况越来越差，就像是进入了一片老城区。很难想象，九世纪的帝都还有这样的地方。

好在曾文华大概能猜到自己被带去了哪里，因为这路况让他联想到了曾经去过的旧民居，一个刚好和孙静依这伙人有点关系的地方。可若要问他为何不能准确地判断出位置，他便有些犯难了。

因为他目前无法看到自己的处境。

出发前，曾文华被注射了普通人十倍剂量的镇定剂。手脚发软无力动弹的他，就这样被折叠着塞进了行李箱中，如今正保持着可笑的姿势蜷缩其中。脑袋被用力按下埋在双膝和双臂之间，不良的姿势让他的颈椎越来越疼。

“咚！”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一块不浅的坑，曾文华在里面也重重颠了一下。眼睛前方的扣袢在颠簸下松了一个缝，露出稍许外界的光景。

昏黄的夕阳所剩无几，天快要黑了。缝隙中一闪而过的瓦房让曾文华终于确认了自己关于方位的猜想。

“有趣……这种体验还真是特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