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悸动

李迎恩听得出她的故事坎坷,尤是好奇也不忍心揭人伤疤,于是忍下疑问另道:

“可你年年掏钱护她,难道不攒些体己给自己?”

“攒是攒了,就是慢些。平日恩客的赏钱不少,再加上奴唱曲儿、刺绣,都能卖些钱,多多少少的加在一起,总有一日能筹够赎身银两,到时就可以带着木槿离开这污糟地儿,再不必遭人轻贱。”

唐蔓音说着这番话时,眼眸中噙着希冀,嘴角的笑意连自己都未察觉。

李迎恩瞧在眼里,有些动容,诚心询道:

“你要多少钱赎身?”

“三千两。不过现下已攒了小半。”

“这么多钱,凭你一人要攒到何时。”

李迎恩不禁汗颜,她久居深宫,何曾知道勾栏瓦舍是什么行情,现下听闻妓生赎身竟如此高昂,即便是她,恐怕也无法一时拿出这些银钱。

“是呢,当年家人将奴卖进花月楼,不过换得区区三十两。如今却翻涨百倍,花楼赌坊,向来是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当。”

“姑娘不必替奴忧心。”

唐蔓音看出李迎恩眼中怜悯,不想扰了她人心绪,赶忙转言道:

“倒是姑娘,如何不安居香闺,来这般污糟之地做什么?”

李迎恩不疑有他,略微思索便将今日计划全盘托出,只隐去了故事里人物的真实身份。

未曾想唐蔓音一副柔弱模样,内里倒是个仗义的:

“姑娘你这般心善,怎的竟遇见这等浑人!若姑娘不弃,可将那纸上纹饰与奴描绘一二,奴长住花月楼,平日探些消息自是方便。”

李迎恩大喜,赶忙四下环顾,欲寻个石子儿将那纹饰画在地上,好让唐蔓音记下。

可画画的工具未寻着,视线却被唐蔓音背后的琵琶抢了去。

只见那琵琶琴头之上,赫然便刻着与信纸落脚处一模一样的纹饰。

见对面人神色怔愣,唐蔓音也循着她的目光转头去看,顿时了然:

“难不成,正是奴房内纹饰?”

说着话,柔媚的脸上也露出惊讶并疑惑的神情,倒不像是假装模样:

“着实奇了,奴从不曾知房内恩客会借此法递消息,更不曾见哪位亲手书写传令密信。”

“不过如此一来,倒方便行事许多。姑娘放心,今日后奴定小心留意,将那一系之人都替姑娘探个清楚!”

李迎恩本就不愿疑心于她,如今见她这般直言,更是十分感激,正欲开口说些答谢的话,却被柴房外忽然传来的说话声打断,未及她反应,柴房的破门便被一把拉开,随即两个应奴模样男子探头进来。

“你是何人!”

其中一人率先叫了起来,未等二人作答,他便自己有了结论:

“看着俏丽模样,定是妈妈新买的姑娘了,怎的藏在此处?莫不是今夜内厅混乱,欲趁机逃跑?”

这应奴倒是恪尽职守,这厢话音未落,已然伸手来擒。

幸而被身处外侧的唐蔓音起身拦下:

“你说什么糊涂话!”她一面说着,一面连拉带推将二人赶到门外去。

“里面的小公子分明是我的恩客,不过模样清俊些,怎就叫你认成姑娘了?你若再乱说,惹客人不悦,坏了妈妈的生意,可仔细你二人的皮!”

唐蔓音声情并茂试图吓退二人,对方却不中计:

“蔓音姐姐也莫唬人,即便光线昏暗,是男是女咱们还是分得清的。既你硬说是恩客,便叫他出来见见,若当真是公子,我们二人谢罪认罚便是。”

见二人如此执拗,唐蔓音不免心虚,平日软绵绵的声音此刻也越发急躁:

“人家好端端一高门公子,凭什么给你们两个应奴说见就见!”

许是唐蔓音言行太过反常,应奴们越发笃定事有蹊跷,索性留下一人在此周旋,另一人则返回厅堂寻老鸨与打奴前来撑腰。

李迎恩听闻如此危机,不免惊慌。

一旦事情闹大,她既怕身份与事迹败露,蒙承更多污名;更怕那黑心老鸨财迷心窍,当真将她强行扣下,从此不见天日。

可若此刻贸然出逃,便坐实了应奴的揣测,若再遇上守门打奴,更是自投罗网。

进退维艰,她一时难以抉择,只顺手操起一根柴火棍作为防备,紧张地听着门外动向。

便闻唐蔓音疾步而行,似是去阻拦那折返的应奴,可尚未远去几步,又赶忙跑回柴房,拉住近处应奴的手臂,不让他开门:

“我说了是恩客,休得无礼!”

尽管嘴硬,可两下为难的处境已然令她声音微颤,急出了哭腔。

柴房的破木门在两道力量僵持下来来回回地小范围开合忽闪,越发折磨得屋内人胆颤。

“听闻蔓音姐姐曾为逃跑吃尽苦头,如今仍不知长进,竟要为她人再赔上自己?”

李迎恩竖起耳朵听,生怕唐蔓音此刻反水,却未闻她半句答语,只卯足力气将半开的木门再次抵合。

“现下将那姑娘揪出来送与妈妈能得不少赏钱,你愿意受罚是你的事,若挡我财路,便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门外应奴的语调突然变得狠厉,话音未落便闻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及一道吃痛女声,虚掩的木门也因力道骤失而自顾弹开一条细缝,李迎恩看见被推坐在地,却挣扎着再度爬起的唐蔓音。

李迎恩又气又怕,冲动之下怒然起身,却因蹲坐太久足膝酸痹,刚一站起便腿软如棉般瘫坐回去,酸麻之感瞬间席卷,半根脚趾都无法动弹。

“你是何人!”

沉浸在肢体酸痛中的李迎恩一时不察外界动向,却骤然听闻唐蔓音急切惊呼,不由心下一紧。

下一瞬果然木门大开,李迎恩霎时心如擂鼓。

可逆着月光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云启。

高挑身姿将室外光线遮挡大半,仅留余光氤氲,勉强辩得清容貌,不知是否看错,他那惯常淡然的脸上竟难得展露些许焦急神色,却在确定李迎恩安然后转瞬即逝。

李迎恩也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堪堪感受双腿酸麻之意渐退,便撑着手边柴棍起身,趔趔趄趄地试探着走向他。

云启见状赶忙去扶,却又念男女有别,伸手到半路还是规矩撤回:

“公子可有受伤?”

“分毫未伤,不过蹲坐太久,腿麻。”

李迎恩略为尴尬地扯唇笑笑,毕竟这样听起来,自己十分无能一般。

一瘸一拐地步出柴房,她方见院内一远一近躺着两人,应是方才门外闹事的应奴。而唐蔓音立于门旁,满面提防地审视着云启。

“他是与我同行之人,唐姑娘尽可放心。”

李迎恩出言,顺带对她适才的仗义挺身鞠躬致谢:

“难为唐姑娘舍身相助,不胜感激。”

“为报大恩,在下归家后自当为姑娘筹措银两,助你早日脱离奴籍。”

唐蔓音闻言赶忙推拒:

“姑娘不必费心,奴不过随心而为,并非图谋钱财。”

“且姑娘也见了,这地方对女子而言危机重重,闺秀之身切不要再与花月楼扯上半点关系了。”

“正因如此,才更要助你脱离,姑娘品行纯善,怎可蹉跎于此!”

李迎恩也是个犟脾气:

“我意已决,唐姑娘不必再劝,倒是现下该早些回房,莫要因今日之事牵连了去。”

唐蔓音知李迎恩所言在理,也不便再劝,只屈膝施了谢礼,脉脉望她一眼,便入柴房拾起琵琶,独自回正堂去了。

“走吧,我们也回罢。”

眼见唐蔓音身影消失在廊角,李迎恩转头提议,可云启却像未听见一般,只抱着胸,居高临下审视她,反问道:

“如何走?”

正觉莫名其妙,便听他又问:

“你的冠帽呢?”

李迎恩这才想起自己如今处境尴尬。

“马车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你若以这般女子样貌走出青楼,旁人要如何想如何说?”

“寻常百姓也就罢了,若再遇见哪位朝臣贵戚认出你的身份,又该如何是好?”

“那怎么办?”李迎恩确实有些怕了。

云启见她一副不知所措的茫然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一面伸手去解自己外氅的领口绑带:

“如此,只能委屈公主了。”

李迎恩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被一面宽大锦氅迎面罩住,从头到腿,包个严实。

清冽的月麟香随着锦氅一并将她包裹,令她不由回想起初见那日被他救于刀下情形。

好像只要有他在,只要她嗅见这个味道,便尽可安心无虞。

李迎恩尝试行走,可低下头寻路,目之所及却仅见自己一双缎面锦靴,视线被夺让人自然产生畏惧,本能地伸出手胡乱搜寻,想抓住一些可以依托的支点,于是触及身侧之人,便也不顾摸到什么位置,只一心抓紧。

然这般装束,自不为让她自行摸索前路,她只隐约感觉有人靠近,隔着厚重的布料闷闷地听见云启似乎在施礼赔罪,刚想言语,便觉双腿一紧,脚下一空,整个人包在氅里被人腾空抱起,麻袋一般扛上了肩头。

随后便是一路平缓疾步,也听不氅罩之外的嘈杂人群都说了什么,直到她再次得见光明的时候,已然安稳坐进了马车。

云启坐在身侧将衣氅重新披好,再次恭敬谢罪。

“欸无妨,权宜之计嘛,我还应当道谢呢。”

李迎恩大度地摆摆手,可脸蛋上却不自觉升起两团红晕。

除此之外,她原本柔顺的秀发,此刻也蓬蓬躁躁地立了起来,搔得她脸颊颌颈都痒痒的。

于是她一面顺着不听话的头发,一面理所应当将这二者都归咎于衣氅太过厚重所致。

云启见对面之人一脸憨态,又手忙脚乱的模样失笑,竟情不自禁探过手想去帮忙,待二人四目相对,才惊觉自己此行不妥,尚未触及的手讪讪收回。

今夜举动接连失序,他在心底暗骂自己鲁莽,可表面仍一副云淡风轻之态,颔首轻言道:

“既无别事,属下便驱车去了,公主安心歇息。”

“欸,等等。”

李迎恩心知如此便于二人相谈的机会不多,眼看他起身向外便情急叫住,即便有些冒昧,却还忍不住问出这两日心底的纠结:

“那日你与长姐相会,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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