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熙熙攘攘,喧嚣鼎沸。
许佑宁昨晚一夜未眠,此刻楼下的戏台却传来一阵清越的琵琶声,弦音如珠落玉盘,倒将她的困意驱散了几分。
那说书人正讲到《红线盗盒》的精彩处,醒木一拍,声若洪钟:“只见那红线女夜探敌营,青锋过处,烛火不惊——”话音未落,两个武生翻着筋斗上台,红缨枪舞得泼水不进,枪头红穗在阳光下划出流虹般的弧线。
许佑宁不由倾身向前。那旦角踩着鼓点登场,水袖一甩便是三丈远,雪练似的白绸掠过台前灯笼,惊得看客们纷纷后仰。忽听见“铮”的一声,琴师轮指扫弦,旦角旋身连转三十六圈,裙裾绽开如盛世牡丹。满堂喝彩声中,薛衍拿着折扇突然抵在她额前:“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去了。”
她拍开扇子,却见台上已换了出《游园惊梦》。小生执柳枝轻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尾音尚未落下,隔壁雅间突然传来学子们击节而歌的喧哗。那荒腔走板的调子混着酒气飘来,生生把杜丽娘的相思曲搅成了市井俚歌。
那群学子居然也在底下谈论陶言奚。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永安城,果然是繁华似锦啊。”
“兄台好文采,定能在会选大有所为!”
“哪里哪里,贤弟客气了……这国子监的入学考想来也是不易,话说今年的监生是哪位大人?”
“听说是新上任的少学监,左相家的二公子。”
“原来是他!不过也有所耳闻,那二公子不是个靠药吊着的病秧子嘛,怎么还能……”
怎么都在说那个陶二公子,那人怕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打喷嚏吧。许佑宁本就有些犯困,现在又碰巧听了这一出,更觉乏味,后面的便也不想再听。
她正昏昏欲睡时,忽听得楼下戏台铜锣三响。
只见楼下已经排上了霸王别姬。那虞姬双剑出鞘,寒光在日头下划出两道银弧,唱腔凄厉如鹤唳九天:"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薛衍执杯的手蓦地顿住。许佑宁惊奇地发现,素来慵懒的世子此刻背脊绷得笔直,琥珀色的眸子映着台上翻飞的红绸,竟显出几分罕见的锐利。
"你竟爱看这个?"她忍不住问道。往日里薛衍最不耐烦这些哭哭啼啼的戏码,常说"有这功夫不如去猎场跑马"。
"小时候在军营,老听那些伤兵唱这出。"薛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白玉酒盏上映出虞姬自刎的倒影,"他们总说...楚霸王该带着虞姬杀出去的。"
许佑宁心头微动。
台上虞姬的剑已横在颈间,薛衍忽然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着咽下某种更苦涩的东西。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我发现那些伤兵都在骗人。"他轻笑一声,鎏金扇骨"咔"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史书里写得明白,项羽宁可把虞姬埋了也不肯分她一匹马。"扇面后传出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平静,"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杀出去的路。"
铜钹骤响,虞姬的红绸水袖轰然落地。满堂喝彩声中,薛衍的扇子却迟迟没有放下。
许佑宁正想追问,楼下铜锣骤响。十丈红绸自醉仙楼顶垂落,着霓裳的舞姬踏绸而下,足尖点处如蜻蜓立荷。
"倒是比去年上元节的排场大。"薛衍忽然凑近她耳畔,"你猜那绸子后头..."话音戛然而止,戏台方向传来"咔嚓"裂响。红绸竟从中断裂,舞姬惊叫着坠向人群!
许佑宁霍然起身,却见一道灰影掠过屋檐。那隐在暗处的赵家密探腾空而起,在舞姬即将坠地时甩出软鞭,卷着人稳稳落回台上。满场寂静片刻,爆发出震天喝彩。
“有意思。”薛衍眯眼望着重归暗处的灰衣人,“赵家养的狗,倒学会救人了。”他指尖摩挲着杯沿,戏台灯笼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台下那唱腔穿过鼎沸人声,此刻竟莫名透出几分苍凉来。
许佑宁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便又扭头看向窗外。
此时一辆马车刚好经过,就听那群学子中有人惊呼。
“这是左相家的马车!看这方向,应该是去国子监的路吧?难道是那位陶二公子?”
她把头探出窗外正准备一睹其风采,薛衍却突然合扇轻敲桌沿。
“菜来了。”
糖醋鲤鱼色泽金黄,酥脆的鱼身上淋着琥珀般的酱汁;蟹粉狮子头饱满圆润,缀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樱桃肉红润透亮,甜香扑鼻。
“阿宁,你快先尝尝这个。”薛衍给她夹了块鱼肉,却见她眼神飘向窗外。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正缓缓驶过,车帘上绣着精致的青竹纹样。
许佑宁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马车窗帘微微掀起一角,隐约可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异样的好奇。
那个传说中的病弱公子陶言奚,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回过神后,只见薛衍已给她斟了半杯梨花白,酒液清透,泛着淡淡的梨花香。她小啜一口,脸颊立刻浮起一抹薄红。
“酒量这么差?”薛衍低笑。
许佑宁不服,又喝了一口,结果呛得咳嗽起来。薛衍伸手拍她的背,掌心温热,语气却嫌弃:“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她缓过气来,瞪他:“谁让你点酒的?”
“给你壮壮胆嘛。”薛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免得某人去了国子监,被那陶言奚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许佑宁抿唇,忽然问:“你和他,到底有什么过节……”
薛衍手中的酒杯突然一顿,酒液在杯沿晃出细小的涟漪。他垂下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竟显出几分罕见的窘迫。
"能有什么过节。"他别过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过是小时候...在太学打过几架。"
许佑宁敏锐地捕捉到他耳尖泛起的一丝红晕,顿时来了兴致:"你输了?"
"胡说!"薛衍猛地转回来,折扇"啪"地敲在桌上,"本世子什么时候输过?"他说着却下意识摸了摸右肋,那里有一道疤痕,许佑宁曾经问过,他只说是猎场意外。
窗外飘来一阵花香,混着酒楼的烟火气。薛衍突然压低声音:"那年冬猎,那病秧子用计让我掉进冰窟窿。"他咬牙切齿,"我烧了三天,他倒好,送来一筐药,每包都苦得能毒死老鼠。"
许佑宁噗嗤笑出声,连忙用袖子掩住嘴。薛衍瞪她一眼,继续道:"之后比箭,他又在我箭靶上涂了蜜,引来的马蜂差点把我蛰成猪头。"说着摸了摸鼻梁,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的肿痛。
“最可气的是……”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那混蛋故意激我打赌,害我当众背错了《离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整整三个月,京城世家子弟见我就吟'路漫漫其修远兮'……"
许佑宁看着素来张扬的世子难得吃瘪的模样,眼睛弯成了月牙。薛衍忽然倾身过来,带着梨花白的清冽气息笼罩住她:"笑什么?那家伙看着弱不禁风,实则一肚子坏水。你离他远点,听见没?"
他靠得太近,许佑宁能看清他睫毛下那抹罕见的紧张。她故意逗他:"可我听说陶二公子温润如玉..."
"温润?"薛衍冷笑,"他养的那只白毛畜生都比他有温度!"似乎意识到失态,他坐回去整了整衣襟,“总之那家伙最擅长让人放松警惕,再给你致命一击。我在他手里吃的亏,比你吃的饭都多。”
楼下传来一阵喝彩声,戏台上的虞姬正拔剑自刎。薛衍望着那抹红绸落地,突然轻声道:“他能在七日之内连破三桩贪腐案,把他那左相爹的死对头们送进诏狱……”转头直视许佑宁的眼睛,“你觉得这样的人,会是什么善茬?"
许佑宁心头一凛。薛衍已经恢复了懒散模样,夹起一块樱桃肉放进她碗里:"快吃,凉了就腻了。"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可方才那一瞬的凝重,却像根刺扎进她心里。
她低头咬了口樱桃肉,甜中带酸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医林正脉》扉页上那行清隽的字迹——如此矛盾的两面,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陶言奚?
马车在闹市穿行,缓缓而驰,知情的和不知情的,都无一不好奇那车中之人身份。
只见车内端坐二人,正中的茶台上有面棋盘,黑白子各占一半,分不出个高低胜负。左边执黑子者看年纪是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白面黑须,俨然一副书生打扮,但其面色不改神容淡定,又隐隐透出几分威严之意。
“学生认输。”对面的年轻男子忽然展颜一笑,将手中白子放回棋钵,拱手道:“言奚愚钝,还是没能赢过老师。”
太傅裴岐捋须颔首,目光在棋盘上流连:“棋局如世事,变化万千。但最令人扼腕的,莫过于执棋者主动弃子。“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陶言奚,“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了?”
陶言奚神色一凛,郑重作揖:“学生谨记教诲。”
“此去国子监任职,明面上是少学监之职,实则还需帮太子...”裴岐话未说完,马车突然剧烈晃动。棋盘倾覆,棋子哗啦啦洒落一地。
待稳住身形,陶言奚神色一紧,撩开一角前帘,向那驾车的慌张小厮沉声问道:“何事引得如此慌乱?”
那小厮还有些惊魂未定,许久才反应过来,拉着袖口抹了一把额上虚汗。这才恭敬的朝陶言奚解释道:“回公子,前边儿似乎有人闹事,马受惊了,这才冲撞了公子跟太傅......”说罢他还指了指马车正前方,生怕这位贵人怪罪下来。
陶言奚皱了皱眉头,目光却顺着小厮所指的方向粗略看了过去。那大街旁一大一小跪着两人,似乎是对落难母女,身上那粗布衣裳破破烂烂,皆面露饥色。
难道是现下关州那边正闹旱灾,逃难过来的灾民?不禁又由此想到他前几日让人去关州查的事情,也不知道查的怎么样了。
小厮见他似乎也没有怪罪的意思,便又大着胆子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好像又是卖女葬父之类的事,现在这世道,哎,公子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只想吃饱,有个地方睡觉,能活下来便是唯一的要求了。只可怜那个女娃娃......”
陶言奚闻言便遣了随行的一干仆从去前方疏散人群。待马车走近了些,这才看清那对落难母女身后,有一卷破草席,裹着具分不清男女的尸首,只露出双没有穿鞋满是疮痍的脚来。
薛衍正添油加醋的讲着陶言奚的那些不堪"劣迹",却忽然被楼下传来的一阵喧哗打断。
“求各位老爷行行好,买下我这丫头吧!她爹染了瘟疫走了,我们娘俩现在连张草席都买不起啊……”
许佑宁心头猛地一颤,倏地起身扑到窗边。只见街角跪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按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磕头。那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后颈凸出的脊椎骨像串珠子般分明。
"是关州逃难来的。"许佑宁攥紧了窗棂。那妇人口音与她幼时在关州老家听到的一模一样,连“席”字尾音上扬的特点都分毫不差。
薛衍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顺着视线望去,眉头微皱:"最近关州大旱,又闹瘟疫,逃难来京城的人不少。"他话音未落,许佑宁已经抓起桌上的荷包往楼下跑。
"哎!"薛衍一把没拉住,只得抓起她落下的外衫追上去。楼梯拐角处,他忽然瞥见对面马车窗帘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醉仙楼前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许佑宁挤进去时,正听见有浪荡子在调笑:“这小丫头片子瘦得跟猴似的,买回去估计还不够喂狗的银钱——”话音戛然而止,薛衍的折扇已经抵在那人喉间。
"滚。"简简单单一个字,吓得那人连滚带爬钻出人群。许佑宁顾不得道谢,蹲下身将荷包塞进妇人手里:"大娘,这里有些碎银,您先收着......"
她突然顿住了。触及的掌心滚烫如火炭,再细看妇人面色潮红,脖颈间隐约有紫斑——分明是瘟疫症状!许佑宁心头剧震,本能地要抽回手,却反被妇人死死攥住。
"姑娘行行好,再给些吧!"妇人浑浊的眼睛里迸出精光,力气大得惊人。许佑宁一时竟挣脱不开,忽然有玄色衣袖横插进来,薛衍用扇骨精准敲在妇人腕间穴位,趁她吃痛松劲的瞬间将许佑宁拽到身后。
"有些不对劲。"他低声道,目光扫过妇人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紫斑。周围人群还在指指点点,完全没意识到危险。
马车内,陶言奚望着这一幕,指尖在膝上轻叩。那姑娘方才诊脉的手法......他目光落在许佑宁腰间露出半截的医书封皮上,忽然一怔。那是《晚棠手记》?
"公子,还要管吗?"随从在窗外请示。
陶言奚摆摆手,视线却黏在许佑宁身上。她正解下随身香囊递给小女孩:"这里面的药草能防瘟疫,你......"话未说完,突然被薛衍拦腰抱起,惊得轻呼一声。
"都散开!"薛衍一脚踢翻路边水桶,清水泼在青石板上,"这妇人染了时疫!"
人群瞬间炸开锅,推搡着四散奔逃。混乱中,陶言奚看见许佑宁挣扎着从薛衍怀里跳下来,竟掏出银针要往妇人穴位扎去。那专注的侧脸在阳光下像镀了层金边,与记忆中某个模糊影像渐渐重合。
"有趣。"他轻喃,忽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随从慌忙要唤太医,却被他制止。再抬眼时,许薛二人已经带着那对母女往医馆方向去了。
陶言奚望着那抹渐远的青色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帘上的青竹绣纹。那姑娘施针时微蹙的眉峰,总让他想起某个雪夜里的药香。
"公子认识那位姑娘?"随从见他出神,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好奇罢了。”陶言奚松开帘子,掩唇轻咳两声。马车转过街角时,他忽然瞥见地上闪着银光的东西——是那姑娘匆忙间掉落的银针包,粗布缝制的袋子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兰草。
"停车。"
随从还未反应过来,陶言奚已经掀帘而下。他弯腰拾起针包的瞬间,忽听得头顶瓦片轻响。抬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猫瞳,通体雪白的狸奴蹲在飞檐上,尾巴悠闲地晃着。
"雪团?"陶言奚一怔。这猫平日最厌人多处,今日竟跟到了闹市。白猫轻盈地跃到他肩头,爪子却勾住了针包上的线头。
"别闹。"他轻拍猫脑袋,却见雪团叼起针包就要跑。电光火石间,陶言奚瞥见粗布夹层里露出半角纸片——这竟是《晚棠手记》的残页!
裴太傅在车内重重咳嗽一声:"言奚,我们该走了。"
陶言奚将针包拢入袖中,白猫不满地"喵"了一声,蹿上屋顶消失不见。他望着许佑宁离去的方向,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暴雨夜。当时他奉命查抄户部侍郎府,在密室暗格里找到的,正是这本失传已久的医书。
"老师可还记得..."他回到马车内,状似无意地开口,"五年前户部案里那批充公的典籍,最后入了哪座书库?"
裴太傅闭目养神:"半数归了太医院,余下的..."忽然睁眼,"你问这个作甚?"
陶言奚笑笑:"学生近日校勘《本草拾遗》,想查些资料。"
车轮碾过青石板,将远处医馆门前的喧闹远远抛在身后。谁都没注意到,屋檐上的白猫正跟着许佑宁的身影,在连绵的屋瓦间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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