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格不置可否,只道:“这个时候杀了他,等于自毁盟约,北庭王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阿查保道:“主君不必担心,可将军中死士装扮成西狄人,在明定回去的途中设伏。天下皆知西狄恨大周入骨,西狄的亡命之徒杀了大周使节,实在顺理成章。事后就算大周有所怀疑,但没有证据他们也无可奈何。”
蒙格:“北庭王专门派了心腹来接他,路上劫杀,估计不能成功。”
阿查保目光一转,又道:“或者可令巫师施术,种毒蛊于此人身上,待他回去之后,毒发身亡,神不知鬼不觉。”
“国师啊!”蒙格目光复杂,“本君记得这大半年你与他们一向交好。”
阿查保听出他言外之意,心中一凉跪了下去:“非是老臣无情无德,只是两国对阵,此人计谋深重,不得不防。”
蒙格一把拉起阿查保,叹道:“我如何不知国师的意思!此事我想过很多遍。”外面阳光大盛,明定正侧着脸与徐让说话,笑意明显,一双眼睛清澈如万仞山上的隐泉。
蒙格脸上有挣扎之色:“当时含丹粮尽,山神送此子来到含丹,解困局,重结盟,治虫灾,战西狄,含丹方有今日。他之前是故意设计,但无论怎么看,他所弥补的已经远远超过之前的伤害了。”他突然下定了决心,释然一般道,“此子对含丹有恩,有恩不报,反杀恩人,必遭天怒。国师,本君不能动他。”
“主君仁善!”阿查保双手合十,“他们这就要走了,主君要去看看吗?”
蒙格一顿,点点头,抬脚出了恭神殿。
明定见他出来,笑着说:“国君,战事已定,我等即刻就要启程回戍戎了。最后一批粮草已经送到,为表诚意,这次就算是送给国君的谢礼。”
“这么大手笔,”蒙格睨他一眼:“谢什么?”
明定含笑道:“多谢国君不杀之恩。”
“还算有良心!” 蒙格不耐烦地一摆手,“赶紧走!本君可不想再看见你们!”
明定徐让等人跨上马,对含丹众人辞别:“承蒙照拂,后会有期!”
萧济本是要亲自去接,但圣旨乍到,只能派梁钧领一路人马替他前往。
圣旨中将各路功臣一顿夸赞,通通封赏下去。领旨谢恩、安顿传旨太监等一通事情办完,已经遥遥可见夕阳。萧济左等右等,总是不见人来,心中不自觉地揪起来,担心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又过了一阵,在萧济就要坐不住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战马奔腾,拉缰扬蹄的嘶鸣。
程周野面露喜色:“殿下,是二爷和徐大人他们到了吧!”
萧济掀开中军帐帘,大步迎了出去。帐外,徐让和许总平正准备下马,梁钧领出去的一队人马也整整齐齐地回来了,后面拉着一个破车,就是不见明定。
萧济脸色“唰”一下白了,他大步上前抓着徐让问:“明定呢?!”
徐让一路颠簸,被几下晃得头晕,许宗平先回道:“殿下勿忧,二爷没事,只是路上耽搁了,梁统领和启林公子都跟着呢!”
萧济皱眉:“二爷去哪了?”
许宗平磕巴了一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徐让缓过那阵头晕之后,自动接过话茬,跟萧济解释。
他们路上非常顺畅,本来一个时辰前就该到王帐,怎奈何半路遇到了一路商队,拉着十几车酒,那酒还是京城望舒楼大名鼎鼎的招牌——风云倾。
明定登时就走不动路了,软磨硬泡愣是花了重金买下一车,说算是庆功酒,请诸位将士一醉方休。也不知明二爷抽什么风,在马上就开了一坛痛饮,说想要随意跑跑,让我们先回来。
萧济听得目瞪口呆。
“可能是太高兴了吧!”徐让走到那辆破车旁边,掀开布罩,下面是百十来个黑黝黝圆滚滚的酒坛子,“就是这车酒了!”
萧济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二爷有说去哪了吗?”
“看方向是去万仞山那边了。哦对!” 徐让指了指北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红纸,“二爷让下官把这个给您。”
红纸相当粗劣,手指抹上去就是一道红印,明显就是从酒坛子上随意扒拉下来的。
萧济接过展开来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大字:
天地之间,请君一醉。
萧济跨上云影没跑出去多远,就看到梁钧和启林齐齐地蹲着,像两个木桩。
木桩知情识趣地没多话,指指前面,示意人在那,顺便拉住了跟着萧济一同前来的许宗平。
萧济又跑出一段,在小河边看到了明定。
大漠风沙过耳,天边映着如血残阳,明定背对着萧济,靠坐着一处小土堆。他手里拎着一坛酒,外袍的衣襟敞开,使节的白玉长冠被解下放在一旁,高高地束了一个马尾,十二分的潇洒落拓。
没靠近一步,萧济的心就“咚”地跳一下,等他走到明定身旁,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一般。
“阿定。”他轻声道。
明定转过头看他,桃花眼被风吹得眯起来。他应是醉得狠了,就这么愣愣地看了半天,突然“哈哈”笑出了白灿灿的八颗牙。
萧济也跟着他笑起来,指着自己问:“还认得我是谁吗?”
明定连连点头,拉住那根手指,往自己身边扯,笑嘻嘻地说:“你是齐安!”
萧济一愣,陡然卸了力,身子一歪倒在明定身边。明定知晓他的身份后,人前人后再没叫过这个名字,这时突然听到,除了震惊外,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认对了人,明定非常高兴地举起坛子又灌了一口酒。
萧济没见过他这样子,觉得好玩,继续逗他:“齐安是谁?”
明定认真想了想,举起拳头大声道:“一个骗子!”
“……”
“你这是喝了多少?!”萧济头疼地问。
明定两指捏起来:“一点点。”
“别喝了!”萧济把酒坛子从醉鬼手里抢过来,掂量了一下,感觉至少空了半坛,“酒量不错啊!”
“那是!”明定得意洋洋。
萧济问:“怎么突然喝酒?”
明定乐呵呵地说:“高兴啊!”
萧济跟着他笑起来:“这么高兴啊?”
明定重重点头,十分诚恳地凑近了,盯着萧济说:“这一仗你赢得漂亮,我特别高兴!”
萧济心头猛地松下来,之前那封圣旨和铺天盖地的封赏都没让他这么畅快,明定轻飘飘的一句话,连带着他也觉得周身轻飘飘,恨不得飘到天上的云朵里痛快地大笑三声。
他得了夸奖还不满足,好像要确定什么似的轻声问:“那我要是输了呢?”
“你不会输!”明定眼睛睁得圆圆的,汪着一层水汽,一字一句地说,“有我在,才不会让你输!”
萧济心尖瞬间软了一片,他自幼丧母,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军队中度过的,自问从未有过如此柔软的情绪,柔软到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睫毛,呼吸之间满是淡淡的酒香。萧济就这么看着他,半晌,哑声道:“你好好说话。”
明定酒气上头,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人简直莫名其妙,他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实在无聊,低头试图扒拉被萧济拿走的酒坛子。
萧济左躲右闪,不让他碰酒坛,开口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虽然知道这人现在醉着,问也是白问,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清楚。
已经快一年了,打了胜仗,边境再无战乱之忧,你还会愿意留在戍戎吗?
明定停下抢酒坛子的手,愣愣地抬头:“我?”
萧济点点头:“嗯,你。”
明定趁他不注意,飞快地夺过酒坛子,猛地喝了一大口,神智随着冷冽的酒香都飞到了天边。他倏地坐起身,豪气冲天地指着天,掷地有声。
“我要在碎石遍布的戈壁滩上跑马,在嶙峋的山峰之巅对月长歌,红尘三千丈,我要热烈地活着!”
萧济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气壮山河的发言,跟他预想的截然不同,但确实是明定会说的话。他释然一笑:
“我陪你!”
美酒配美景,美景遇美人。得了这一句,明定终于惬意了,心满意足地把酒坛子扔到萧济怀里,双手往后一枕,闭起眼就要睡觉。
萧济哭笑不得地拽他:“回去再睡,先起来!”这地方黄沙漫天飞,哪里是能睡觉的地方?
明定酒气加困意上涌,正迷迷糊糊地要去会周公,偏生旁边有个人一直扯他拽他,扰得他不得安生。明二爷脾气上来,也不认人,一脚踹在萧济小腿处,踹完还不满意,扭来扭去地嚷嚷:“别动!一场大醉,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我为何人,不知君为何事,只困矣,乏矣,想睡觉尔,莫来烦我!”
“……”
萧济好气又好笑,彻底拿醉鬼没辙,只能先等他睡着了自己再想办法把他弄回去。
睡着的明定乖得很,安安静静地,一点都不闹。这大半年他瘦了很多,五官愈发张扬夺目,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明定从眼尾到耳畔都染着薄薄的粉色,红扑扑的,气血很足的样子。
长得好的人总是天然带着优势,让人硬不起心肠。萧济看过明定许多面目,觉得怎样都是好看的。山林初遇时的白衣公子好看,水云间里游戏花丛的风流公子好看,运筹帷幄的冷面公子好看,哪怕像现在这样,酩酊大醉,毫无形象地躺在沙地里睡觉也十分好看。
萧济看了一会,眼里心里都发起热来,他捞起酒坛子喝了一口,冷酒入喉,却如同引线,**辣地烧过五脏六腑,将那些藏着的、不可言说的情愫烧得隽永分明。
红云涌动而过,春风猎猎而吹。萧济觉得这酒真是起了个好名字——风云倾。
相思可入酒,云醉风亦倾。
“我可真是个混蛋!”萧济自嘲一笑,看着毫无知觉的明定,伸手点了点他鼻尖,悄悄说,“乱人心扉,你也是个小混蛋!”
明定揉揉鼻子,好像听见有人说他坏话似的,浅浅蹙了一下眉。
萧济轻笑一声,抄起膝弯把他抱在怀里,转身往驻地走。真要在这么个黄沙漫天的地方睡上一晚,金贵的明二爷怕是要皮干嗓子哑。
梁钧和启林蹲在远处当门神,看到萧济抱着明定走过来时,面面相觑。
“殿下,二爷这是怎么了?”启林大大咧咧地问。
“醉了,骑不得马,会吐。”萧济抱的很稳,怀中人的额头贴着他的颈侧。
许宗平很有自觉,伸手说:“属下来吧。”
萧济冷冷看了他一眼,直接越过人走了。
梁钧和启林你碰碰我,我碰碰你,挤眉弄眼,活像抽风犯病。
老实的许小将军后知后觉地悟了,从脸到脖子红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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