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歌舞剧院大院里,黄晚晴收到的评价一向是懂事、省心。唯独十年后那次孤注一掷的签约,才算是她罕见地、带着几分孤勇的自我宣告。
十年前,舞蹈学院附中选拔在即。黄晚晴苦练,三分出于对舞蹈的执拗,七分是父母那套“为你好”的说辞砸出来的条件反射。她的演员父母在市歌舞剧院混了大半辈子,依旧籍籍无名,除了指望女儿能在艺术上给他们挣回些脸面,实在也想不出别的翻身门路。
女儿就是他们的项目,成败全看这次附中选拔。考上了,便是黄家祖坟冒青烟。至于女儿倘若真能在那所顶尖舞校熬出来,人生最辉煌的顶点,也不过是春晚百人群舞中一个可有可无、仅占一秒的背景板。
周末空旷的练功房,十岁的黄晚晴,身形已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
没有音乐,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和脚尖与地板的摩擦声。
旋转、跳跃,她闭上了眼。
意识开始四散,她变成了电视上那种穿着哥特风洛丽塔裙的魔女,指尖凝聚着紫黑色能量球,旋转,跳跃,轻轻一挥,就能打败所有人。
至于要打败谁,她一时也说不清,大约是些模糊、令人窒息的影子。
就在她分神的刹那,脚下一滑,她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日复一日的苦修,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暂时打断。
歌舞剧院一位消息灵通的同事,前几天随团去市电视台参加晚会录制。回来后,便按捺不住在大院散布一则内部消息:市电视台正筹备一部少儿魔幻剧,名叫《魔女永无岛》,眼下正缺小演员,选角活动据说马上开始。
这消息像颗石子投入歌舞剧院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池。
那些家里有年纪相仿小孩的父母,心思顿时都活络起来。能在市台电视剧里露脸,哪怕是个小角色,说出去也比在剧院演些只有学校组织才会有人看的儿童剧有面子得多,万一自家孩子被哪个导演相中,指不定就能一步登天,那可比辛辛苦苦考什么舞蹈附中来得直接痛快。
于是,没过几天,当选角消息正式通过某种渠道传到歌舞剧院时,院里那些平日互相比较孩子成绩、才艺的家长,便心照不宣地领着自家精心打扮过一番的小孩,浩浩荡荡朝着电视台指定的选角地点涌去。
黄晚晴,自然也是这股洪流中的一员。
这次《魔女永无岛》选角,导演、编剧齐齐坐镇,看着倒也像模像样。只不过这对搭档,平日拍的都是电视台自制的那种本地土味情景剧——演员全是过了戏瘾就回家的左邻右舍,剧情也净是张家长李家短、男女间那点破事,怎么狗血怎么编,怎么奇情怎么来。如今要拍儿童剧,创作思路一脉相承,大笔一挥,便按他们最熟悉的路数,给这部儿童剧设计了个专会争风吃醋、使小性子的小魔女,和个只会哭哭啼啼、跟她扯头发的小仙女。
选角那天,乌泱泱的孩子挤满了电视台小演播厅。那拍惯了本地奇情剧的导演,看了一上午千篇一律的儿童才艺——不是扭捏作态地唱歌,就是笨手笨脚地跳舞——早已哈欠连天,眼神涣散。轮到黄晚晴上场时,他不过循例抬了抬眼皮。
然而就这一眼,导演那原本快耷拉下去的眼皮猛地掀了起来。眼前这女孩,不过十岁,一张小脸却已有了几分日后艳光四射的雏形,尤其是那双顾盼生辉的杏眼和尖俏的下巴,竟与当红女星范冰冰有几分神似。更离谱的是,这位见惯市井男女情事的导演,竟从这十岁孩子的眉宇间,咂摸出一丝成年人才有的妖艳意味。
也顾不上去深究这份妖艳出现在女童身上有多荒诞不经,导演只觉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他那简陋剧本里反派小魔女的最佳代言人。这种角色,不就得是这种美得有侵略性、能把正派小白花衬得黯淡无光的主儿吗?他当即一拍大腿,也不管试不试戏了,对着旁边的编剧和助理含糊不清地嚷了句:“就她了!小魔女就是她了!这模样,绝了!”
至于那小仙女,则在几天后,落在一个叫钱望舒的小姑娘身上。这钱望舒的父亲是电视台重要的音响器材供应商,平日与台里领导称兄道弟,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这次女儿想要个角色玩玩,钱老板自然提前打点好了一切,剧组不声不响收了他一笔赞助费后,便乐呵呵地把这讨喜的女一号给了钱望舒。
十年后,黄晚晴正在 T 大读土木工程,早已离开那让她爱恨交织的舞蹈世界,也几乎快忘了《魔女永无岛》这段短暂插曲。某个周末,宿舍里只有她一人,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她百无聊赖地点开一部早就下载却一直没看的电影——《黑天鹅》。
起初,她只当是部寻常文艺片,打发时间罢了。然而,当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妮娜出现在屏幕上——在镜前疯魔般练习,在母亲令人窒息的控制下喘息,在对完美和黑天鹅角色病态的渴望中一步步走向癫狂——那些熟悉的练功房场景,紧绷的脚尖,追求极致时偏执的眼神,以及舞台背后如影随形的巨大压力,一幕幕如重锤般砸在她眼前。黄晚晴恍然间,仿佛在妮娜身上找到了自己过去的投射,心头微动,开始觉得这部电影有点意思了。
影片中,白天鹅纯洁无瑕的身影,不知不觉间,竟与她记忆中钱望舒那张总带着甜美无辜面具的脸庞渐渐融合。一股尖锐的失落感蓦地攫住了她——黄晚晴忽然清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恐怕早已丧失成为“魔女”的任何机会。屏幕上的妮娜,即便最终化身黑天鹅,走向一个看似毁灭的结局,可她至少拥有过挣脱平庸现实的可能,曾有机会将灵魂献祭给艺术。而自己呢?这机会,似乎早已与她擦肩而过,不复存在。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起初只是压抑、无声的抽泣,双肩微微耸动。渐渐地,那积压的情感如决堤洪流,她再也控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像个在无边旷野中迷失方向的孩子,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那深埋心底十余年的委屈、蚀骨的不甘、无处发泄的愤怒以及对命运深深的迷茫,在这一刻全都倾泻干净。
那个漫长的下午,窗外的雨缠绵不绝,淅淅沥沥。屋内的黄晚晴,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终于为自己十岁那年无人知晓的残酷磨砺,为那份被现实磨损、几乎快遗忘的魔女之梦,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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