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公子病危，速归！”我从清音山居离开已有四五日，才至一家客栈歇脚，就收到小涵的来信。

字迹凌乱草率，墨迹不均。看得出来小涵写信之时内心十分焦灼，根本无心顾虑卷面的整洁。

桌上的粗茶已凉，我手里紧紧攥着信纸，饮下一杯茶，便匆匆离开，赶往山居。

一路上我的呼吸难以平复，心脏紧张不安地跳动。全身血液迸发的突突声都能被我听到。相思之情，疾苦之意全都溶在血水里，绵绵地入侵我的骨髓。

整个归途，我都提心吊胆。又不免后悔和懊恼，自己当时为何要同叶瑄赌气，冲动。

可他说的话是那般令人寒心，六月飞雪地彻骨的冰凉。

——“将死之人，无欲无求。小姐不必垂怜我，离开便是。”

“早知不该离开，你可千万活着。”我心里不断祈祷着上天的神灵能眷顾这个被家国遗弃，众人唾骂却毫无怨言的可怜人。

他这一生，本该当个荣华富贵的世家公子，与清风明月为伴，弹琴下棋作画吟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却因为我的一句话担负起家国天下。

戎马半生，舍生入死，最终，还是败了。

世人从未感激过他，自他在流血漂杵的战争中被山居原主捡回来时，他已经失去了所有。

他以为自己没能护住我，其实不然。我的世界里从未有过死亡的概念。年年岁岁，我都在找叶瑄。生生世世，我都在等待与他重逢。

可当我终于找到他时，命运与我的博弈，我再次输了。

他的生命，光阴被命运一分一毫地蚕食，吞噬。

他又要离开我了……

日夜兼程，我快马加鞭赶回山居，天公不作美，立刻又下起雨来。

已是深秋，秋雨匿寒。叶瑄寝居外栽种的那株红叶被凛冽的雨水打得满地飘零。

“连你也撑不住了吗……”见此景，我触目惊心，寒意彻骨。

我还未来得及进院，雨水湿了半身。小涵连忙递伞过来，我回过神来，管不了那么多了，疾奔到他的居室内。

太狼狈了，满身尘土。见到叶瑄的那一刻，我难以支撑住身体的平衡，轰然倒地。我突然忘却了如何行走，只是匍匐着，一点点地靠近他的床榻。

药物的苦味立即充斥鼻腔，我紧皱着眉头，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可叶瑄的手轻碰了碰我的衣袖，我被他身体的滚烫灼烧，骤然回头，泪水终究是兜不住了，潸然而下。

但我不想叨扰叶瑄片刻难求的安宁，我单手捂着嘴，把所有的酸涩与苦水全都吞咽回去，在雨夜里歇斯底里，痛彻心扉地默声哭泣。

情绪微微镇定下来，我接过小涵端来的药，吹了吹热气，打算给叶瑄喂下去。

然而叶瑄的嘴唇闭得死死地，他甚至连微微张口和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涵见状，憋了几日的情绪爆发，带着哭腔说道：“公子这几日，都不肯喝药。他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差，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救不了公子，小姐，我只有召你回来了……”

“我知道。”我跪在叶瑄的床边，双手合握住他的手，额头抵着我们相握的手，幽幽地说道：“你先出去吧，有我在。”

小涵带上了房门。屋内灯影闪烁，我与叶瑄在暗处躲避。

“叶瑄……”我在他耳畔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叶瑄……我回来了。”

叶瑄没有应声，他只是手指小幅度动了动。

“你明明舍不得我走，为什么要说那些绝情的话。你后悔了，又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唤我回来。”

“叶瑄，你的爱，好沉重。”我俯身在他额头，眼角留下如轻风带走一枝红叶般的吻。

“但我担得起。”我笑了笑，承诺道。

叶瑄或许感知到我的归来不是梦境，他缓缓地睁开眼，但只有微茫的一星一点。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叶瑄紫罗兰般的眼眸如今已黯淡许多，但它依旧摄人心魄。

他的眼睛以秋色都万分眷恋的节奏开阖，不知过了多久。叶瑄开口说话，声音孱弱似夏日将绝时已经残碎的蝉翼，干枯，脆弱。

“我好想你。谢谢你……愿意回来。”

我方才所建立的一切坚固的城墙，精锐的兵队都被他这短短几个字击败，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兵荒马乱，我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哭声抑制不住。叶瑄用尽全身的气力抬起手臂，拇指温柔地贴在我的眼角，他没有替我擦去泪水，而是让那些水珠，顺着他的手指，手腕流下。

从炽热到冰冷，最终只在手上留下淡漠的痕迹。

“喝药吧，叶瑄。”我抬头握住他的手，乞求道。

“好。”叶瑄在我的帮扶下，微微坐起身子。他就这样含着浅浅的笑意和柔情看着我。

药很苦，但叶瑄已经感知不到了。

我将这一勺药喂进他口中，他的神色突然大变，满脸涨红，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

他翻身在床边，垂着上半身，不住地咳吐。药水当时还未来得及咽下，又呛住了气管。

叶瑄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呼吸了，但他还想从神明手里多抢些光阴来。

他想再活得长久些，他不能如此狼狈地从女孩的面前离去。他不想她再为他悲痛不已。

胃里的酸水被倒腾上来，又猛地吐出几口鲜血。叶瑄近乎全力才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地平稳。

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嗓音喑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将他慢慢扶起身，在床上重新躺下。用已经染血的方巾最后擦拭去他唇角的血迹。

“别哭。”

烛火的微光都散了，雨还在下。

又过几日，叶瑄的身体看起来好转许多，但我知道，他强撑着装给我看。

一日黄昏，叶瑄坐在轮椅上，于庭院内那棵红叶下小憩。晚风送来夕阳的遗憾，拂过叶瑄洁白如雪的衣衫和长发。

我拿上披风，轻轻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盖在他的腿上。

隔着宽厚的衣襟我都能明晰地感知到他的消瘦羸弱，我忍不住颤抖，偏头枕在他的腿边，双臂从腰间绕到后背。

我连晚风都想为他挡住，因为甚至它们都能带走他。

我闭上眼，夙愿珍藏此刻他的温度。叶瑄的手落到了我的鬓边，他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身体向后退了退，抬起头来。透而白的方巾飘到我眼前，覆盖住我的脸庞。

视线朦胧，只听见叶瑄说道：“红叶……落下来了。”

红叶飘落到我唇边，太轻柔，几乎不着痕迹。这不是秋季发善心施舍给我的怜悯，这是那株红叶送给我和叶瑄的浪漫。

……

“叶瑄，这么多年，你怨过吗？悔过吗？”我还是问了这句话。

叶瑄闭眼摇了摇头，他仰头看着红叶摇晃枝桠，晚霞的余韵洒在他身上。他周身笼罩上一层黄晕中透着粉白的微暖的凉色。

“不怨…不悔。”

“为何？”听到这样的回答，毋宁死。

叶瑄转头看向我，他眼中的光即将消散，但他仍旧妄想冲破那不可阻挡的黑暗，把最后一点情，一点爱传达与我。

他没有说：“为你。”因为叶瑄知道，这样会让我更加愧疚。

他久久地凝望着我的眼睛，这次目光流转就像是两潭死水在清辉下交汇。他的话语揉进了风里，风把他带到了天边，随着云卷云舒消散。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人到了这一境界，自然无所谓一切。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问了。”

叶瑄说，他还想再看看黄昏。我终究该离开这里了。

不知是谁的背影萧瑟于秋风间，不远不近，我最后听到残阳遗言：

“???，你不要凋落。”

叶瑄早已在心里为我栽种了一株红叶，绚烂夺目，永不凋零。

命运喜欢重复、推演、偶合。

我不曾想这一世的轮回竟是如此的凄惨，即使我清楚叶瑄并不是真的死亡，只是又一次离开，去到别的平行世界。

可我，没有第二次的勇气送别他了。

「“红叶……落下来了。”是叶瑄隔着方巾轻吻你，也是他在向你告别。他自己这一株终是要凋落了，但他希望你永远不要凋零。」 以防有的小伙伴没注意到，这里解释一下。写得比较隐晦，但正合我心意，有一种极致的be美感。诸君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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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