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棉花糖

人类在第一纪元,创造了美好灿烂的文明,却毁于互相倾轧的战争。

这是一段惨痛的集体记忆,全人类共同承担恶果。战争的破坏加剧了地球环境的恶变,射线风暴、地震、海啸等灾难频发,人口数量骤降,恶性疾病,特别是基因病的发病率显著上升。

醒悟过来的人们开始亡羊补牢,延续人类文明,成为最紧迫的事。

基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的,它有着最高的资源优先级和足够的忠诚度。

来到基地八年,桑植至今没习惯别人叫他上校,对他敬礼,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和在大学研究基础物理时一模一样。

刚到办公室,还来不及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登陆权限,查阅记忆移植团队的人员名单,江郁云赫然在列。

他真的叫江郁云。桑植确定没人告诉过自己他的名字,但这三个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没错了,是宋承枫的记忆。

点开单人档案,证件照上的人,是昨天梦里的少年长大后的样子。

接着看下面的简介,江郁云今年26岁,在宋迟手下读博士三年级。他研究的方向,是基因罕见病和靶向剂基因整合。所以昨天是他去领靶向剂,桑植一边想,一边飞快地看完了介绍。

“江郁云?”桑植默念出少年的名字,又在唇齿间回味着这三个字的余韵。

这只是宋承枫记忆苏醒的开始,没必要太过在意,转念间,桑植放弃了全面调查江郁云的想法。但这种失控感让他警觉,他把页面最下方江郁云的通讯码输入自己的通讯器,再一次回想起昨晚的梦境。

“咚咚咚。”敲门声把桑植拉回现实,恍然抬头,林襄拿着一叠资料站在门口,“上校,我来给您送今天去宁州需要的资料。”

晚上十一点,桑植在去往宁州发射场的火车专列上。

窗外是快速掠过的大片黑色,群山被淹没在这黑色里,桑植端坐着,身体笔直,眉头紧锁,出神地望着窗外。

他已经联系过余珊,简略告知了自己的梦境,却鬼使神差地略过了江郁云的存在,只说梦到了在房间里看数学书和给人讲解数学。

同桑植的分析一样,余珊也认为靶向剂终于起效了。她明显松了口气,当桑植问她还需要服用多久靶向剂时,说了一个和桑植的预估差不多的时间——一个月,而停止上传日志的时间,必须在结束服用靶向剂之后。

桑植还没有发送今天的日志。

他把视线转回面前的电脑,光标闪烁着,电脑上有已经写好的文字,发送后,包括江郁云在内的人都会看到。桑植按捺住心底隐隐的不安,按下确认键。

在日志里,他依然没有提及江郁云的信息。

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

善于处理的危机的人通常有着发现危机的警觉和直面危机的勇气。

这正是这些年来桑植的日常。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关上电脑,桑植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终于到了每天唯一的放松时刻——睡前二十分钟。他躺下来,拿出耳机,耳机自动连接了播放器,每日循环的曲调开始在耳边回响。

桑植呼吸平稳,在暗下来的车厢里遥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心里空无一物。这里没有繁星,片刻,他闭上眼,在从第一纪元流传下来的乐章的陪伴下,睡着了。

这一晚他没有做梦。

桑植查阅过记忆复苏的过程,可能通过梦境,也可能是日常生活中的灵光一闪。但由于他的生活通通献给工作,日常紧绷的神经没有留下空隙,第一次记忆复苏推迟了,并在梦里完成。

这是宋迟的推断,看到日志的第一时间,他主动联系了桑植,讲完他的推断后,询问了一些梦里的情况。包括梦里的宋承枫在看什么书,有没有问题难住他,在梦里,他有没有笑过。

由于宋迟和宋承枫的关系,桑植的讲述详细了很多,宋迟听完后说:“那个小孩,应该是江郁云,是我朋友的孩子,从小就跟着承枫玩,承枫很喜欢他。”

桑植应着,没有说自己已经知道了。

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多言,宋迟说:“桑植上校,打扰了,问了你这么多问题,只能请你理解一个父亲的心。”说完,他叹了口气。

桑植仿佛又看到他耳边的白发,慢慢说道:“没有关系,宋老师。”

成年后,桑植逐渐习得了一些人类社会的通用情感,父母之心,朋友之谊,家国之义,他用眼睛和耳朵观察,再在一些需要实践的场合运用。就像现在,他在数据库里搜寻几秒,认为“没有关系”是一句恰当的安慰语。

再多的话,桑植就不知道该怎么讲了,毕竟他的经验还不多。

养育院里,没人教过他这些。

在第二纪元,社会化抚养通常在养育院进行,养育一些孤儿,人造子宫出生的孩子,或者是桑植这样不能在父母身边的小孩。与第一纪元不同,现在有五分之二的小孩是在养育院长大,他们的心智发展,有的和平常人不无不同,有的却有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问题。

方浩然和桑植,都在养育院长大,却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人。

很快,桑植回到了首都。

他挤出半天时间,用来思考这些天零星记录下的宋承枫记忆里的数学。

说实话,很有启发。

在宋承枫的视野下,数学是圆融的,感性与理性闪耀着交相辉映的光。

这让桑植更确定了,单纯依靠AI与算力的方法是走不通的,没有上帝的灵犀一指,冰冷的机器无法发掘世界的底层逻辑。

没有对世界更深刻的理解,人类只能继续被困于地球。

桑植不禁为宋承枫的早逝发出一声叹息,时不我待,不知道他在生命的尽头有没有过这个念头。这些天,桑植看到了一个温柔的人,他像一阵风,只在人类世界静静盘旋一阵,就离开了。

桑植把整理好的记录发送给“传承计划”委员会,顺便抄送一份给方浩然。方浩然在大学研究量子计算机,不知道他看到这些会有什么体会,会不会仍把“人算不如机算”挂在嘴边。

做完这些,桑植才感到饿了,一边思考一边走出房间,到厨房打开冰箱,随手拿出两袋营养补充剂,背靠冰箱门,撕开包装开始进食。

五分钟后,剩下的包装袋被他揉成一团,随手一扔,到了两米外的垃圾桶里。

又接了一杯直饮水来喝。

如果不是偶尔需要吃蛋糕,桑植认为自己并不需要餐桌和厨房,还有橱柜里那些精美的餐具。

接着他又想,林襄这次准备的营养补充剂,味道没有上次的好。

这一晚,他梦到喜欢吃棉花糖的江郁云。

少年举着两朵棉花糖,在人来人往的游乐园门口等宋承枫。

天气难得的很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微风徐徐吹来,吹动少年微长的卷发。

今天是他的生日,江郁云十六岁了。

宋承枫姗姗来迟,解释说一不小心地铁坐过了站。

江郁云没有抱怨,把棉花糖递到他手里,低头吃自己的,抬头看着对面的人笑,眼睛弯成月牙。

这个主题乐园他们去年一起来过,今年生日江郁云也选在这里,晚上有主题烟花秀,他计划在乐园的主题餐厅吃了饭,看了烟花秀再回家,正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江郁云戴着兔子耳朵,拉着宋承枫手走进人群,玩了一些项目,还让宋承枫给他和卡通人物合照。

宋承枫咔嚓按下快门,相机递还给江郁云。

江郁云设置好自拍模式,和宋承枫一起拍了一张。

“你都没有笑。”看着照片,他说出自己的感觉,“小枫哥,你有事要忙吗?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没有。”宋承枫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

江郁云没再说什么,笑嘻嘻拉着宋承枫玩,找话题和他聊天。

也许他看出了宋承枫的心不在焉,宋承枫的心思确实不在这里,还记挂着早上没推导完的数学公式,眼前的热闹仿佛和他无关。

到了午饭时间,江郁云似乎累了,不再没话找话,对面的宋承枫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江郁云忍不住问: “小枫哥,你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吗?”

宋承枫这才回神,后知后觉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方盒,递给江郁云,对他说:“小云十六岁生日快乐。”

江郁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卡通手表:“我都十六岁了,还戴这么幼稚的表啊。”

宋承枫笑笑没说话。

江郁云继续说:“小枫哥,谢谢你今天陪我玩,吃了午饭我们就回去吧,想玩的都玩得差不多了。”

宋承枫似乎记起江郁云对今天的安排,却因为没有认真听而记不真切,他说:“来都来了,再玩一会儿不好吗,我也不急在这一点时间。”

江郁云悄悄咬了咬嘴唇,呼出一口气说:“都玩好了啊,我爸刚刚问我回不回家,他要给我买蛋糕。”说完,他转头看餐厅外的行人,他们的脸上写满开心。

宋承枫说:“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江郁云转回头,视线不在宋承枫脸上停留,挤出一个笑:“好啊。”

坐地铁回去,江郁云的家在前一个站,到站时宋承枫没留意到,江郁云碰了碰他的手肘,挥手道别,一溜烟钻出地铁门,终究没让宋承枫送他回家。

桑植的梦在这里戛然而止,他醒了过来。

哪里不对?黑暗里,他警觉地意识到问题。

一时想不出来,只得下床,打开灯,接了一杯冷水喝,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

在游乐园见面,游玩,拍照,吃饭,回家。

究竟是哪里不同寻常呢?

桑植在脑海里飞快地梳理着。

直到他看到桌上的电脑,想到自己今天整理的数学资料,才恍然大悟——这个梦与数学无关。

没有数学。

而数学,是桑植植入的记忆芯片唯一的关键词。

也就是说,桑植只可能获得宋承枫关于数学的记忆。

这个梦里,却没有数学,只有江郁云。

又是江郁云。

桑植拿出通讯器,找到江郁云的号码就要拨出去,可是在选择使用视频通话还是语音通话时他犹豫了,说什么呢?自己没有证据,只是猜测。

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桑植收起通讯器。

就在刚刚,他目睹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落寞,没有准备好同十年后的他对话。

一动不如一静,桑植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第二天,二十六岁的江郁云却闯进他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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