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完讯息,桑植很快睡着,护士换药也没醒。
等他再醒的时候,助理和江郁云都在,江郁云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哭丧着的一张脸和梦境重叠,梦里是因为宋承枫,现实中,桑植正在让他难过。
桑植不想让他难过。
两人对上视线,江郁云使劲眨了眨眼,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已经知道了,一份很重要的检查报告,会在明天或者后天出来。
如果因为射线的刺激和计量累积造成易感基因激活,桑植患上RT109型基因病,是早晚的事。
基因病分类中,以1开头的最为古老,也最难以攻克,比罗将军患上的RT304,宋承枫的RT214,都更复杂。
桑植醒来前,江郁云一直在看生物研究所资料库里关于RT109的研究,它的特点是发展迅速、病程短,一旦发病,生命进入以月为单位的倒计时。
“报告明天就会出吗?”下意识地,江郁云问出最关心的事。
桑植点头。
“一定没事。”江郁云喃喃自语。
桑植问一旁的助理:“今天能出院吗?”
助理说医生没交代,要再去问问,起身出了门。
留下桑植和江郁云在病房。
“我出了实验室才看到讯息,来晚了。”江郁云说,在桑植之前,小王助理也联系了他,只是整个下午他都在实验室,没看到。
桑植用没输液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表示没关系,看了一会儿面前的人,安慰:“没事的,小云,即使有事,也会找到解决办法。”
江郁云握住他的手,让自己的侧脸在他的掌心慢慢厮磨,感受到和以往相似的温度,抬眼,那双很亮的眼睛看住桑植:“我会陪你。”
无常幻变,瞬间天地倾覆也是难免,江郁云能决定的,只有自己会陪在桑植身边。
桑植的拇指抹过江郁云眼角,露出一个笑。
不一会,助理回来,说上校今天不能出院,还有几项检查要做。
助理陪桑植去做检查,江郁云回家收拾东西,晚上再来陪夜。
回家路上,他的眼睛还是红了,竭力忍住的情绪泛滥开来。
他看着窗外,不敢再看关于RT109的资料,看得越多,害怕就越多。
通讯器响了,是江从望,江郁云不想接,无非是那些话。
铃声响到第三次,江郁云按开免提,江从望的声音传出来,来势汹汹:“江郁云,早跟你讲过不要找基地的人。”
江郁云突然哽咽,叫了一声爸爸。
江从望愣了两秒,声音变得和缓:“小云,爸爸是为你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知道吗?桑植的爸爸因为这个病去世。”
“我知道。”
“从发病到离开,只有两个月。我问了宋迟,这十几年,关于这个病的研究,进展不大。”江从望说得很慢,留了让江郁云理解的时间。
江郁云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一滴眼泪涌出来,经过桑植的手指流连过的位置。
见江郁云不说话,江从望继续说:“江郁云,即使桑植上校得了这个病,他也不会死,进冷冻仓,他能等到研究突破。”忽然,他叹了口气,“你妈妈,没等到冷冻技术。”
身体冷冻技术,在江郁云的妈妈去世三年后开始人体实验,五年后,收治第一例病人。
这其中,江从望投入的研究经费必不可少。
江郁云没提防他会提到妈妈,捂住脸,如实说道:“我很害怕。”
江从望安慰:“小云,不用怕,桑植进冷冻仓,比他有资格的人不多。”
是,以桑植的功勋,他一定可以进冷冻仓。
但是,如果呢?
如果他做了和小枫哥相同的选择。
江郁云不敢想。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到了不能和桑植分开的地步。
难道同样的心痛,江郁云还要再承受一次吗?
受得了吗?
只能对通讯那边的爸爸说:“报告还没出来,不一定的。”
江郁云听到他的爸爸又叹了口气,温声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小云,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江郁云不知道他说的错误选择是什么,和妈妈有没有关系,只说:“我会想清楚。”
江从望又嘱咐几句,挂断通讯。
车窗外,天渐渐黑了,江郁云回家,匆匆收拾了一些用品,煮了桑植喜欢的水饺,用保温桶带去医院。
晚上,桑植睡病床,他就在旁边支个小床。
“明天,你去上班。”关灯后,江郁云侧躺在小床上,听见桑植说。
“不行,我要照顾你。”
“这里有医生,有护士,小王也在。”桑植说,“你有你的事。”
江郁云坚持:“不可以。”
桑植坐起来,按亮床边的灯,发现江郁云蜷在小床上,整个人小小的,像个虾米,咽下想讲的道理,对他说:“你过来,我抱着你。”
“不行,影响你休息。”
桑植让出一个位置:“小云,过来。”
江郁云犹豫几秒,从床尾爬上床,还是侧躺着,背后抵着病床冰冷的栏杆,面前扑来桑植温暖的体温。
桑植的呼吸扰动他额前的发丝,有一点痒。
桑植关了灯,也躺下来,抱紧江郁云。
深沉的黑暗里,没人说话,没人睡着。
江郁云一动不动,窝在桑植怀里,很多话,最后还是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桑植也醒着,像他每一次哄睡自己那样,右手摸到他的背后,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有节奏有规律,希望他能睡个好觉。
桑植背后的肌肉僵硬,呼吸却很轻柔,抱着江郁云的力气更重了。
“我还是去小床吧。”江郁云说。
桑植不松开怀抱,他走不了。
江郁云心里涌起很多情绪,对桑植说:“我告诉过你吗,没有我妈妈的时间里,我最快乐的时候,是在认识你之后。”
桑植喉头紧了紧:“没有,但是我也是。”
江郁云笑,轻拍的手没停,又拍了几下,被桑植捉回身前,轻轻握着,他叫了一声:“桑植。”
桑植应了。
他又叫了一次。
桑植也应了,短促的一声,不轻不重,敲在江郁云心上。
江郁云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一根根抚过他的手指:“会没事,会没事,你一定会没事。”
因为答应了桑植,第二天江郁云去了学校。
下班后立刻赶回医院,得到报告还没出的消息。
桑植的脸色好了一些,江郁云感到安慰,陪他下楼散步。
散步的时候,桑植带上记录本,记下偶尔出现的想法。
是怕没时间了吗?江郁云看在眼里,不敢问他。
和很多事一样,不敢问他。
第三天,江郁云中午就下班,去了一个地方,回了一趟家,下午五点走进病房。
方浩然也在,眼眶通红。
江郁云安静坐在一边,听他和桑植说话,讲的都是些开心事,江郁云也笑得开心。
等方浩然走了,他拿出保温桶,里面是给桑植煮的水饺。
二十颗水饺,江郁云看着桑植一颗颗吃完。
日落时分,他们去医院里没有花和树的小花园散步,经过一个小亭子,昨天在这里坐过。
今天也坐了。
夕阳洒下最后的余晖,江郁云拿出一个有棱有角的异形盒子,捧在手里:“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
亚克力材质的盒子,底色是透明的,不规则的切面上,呈现七彩的光,是光线反射的效果,随着盒子的转动,颜色也流动起来,像动态的彩虹。
江郁云让盒子面向桑植,视线凝固在桑植脸上,一只手动作,打开盒子,今天下午他试过许多次,事到临头还是紧张。
盒子打开,一枚戒指出现在两人之间,江郁云说:“先把戒指戴上吧,我等不到订婚了。”
说完,他取下戒指,戴到桑植手上。
整个过程,桑植没有说一句话。
江郁云戴好戒指,欣赏了一会儿,又把自己手上这枚放到一起欣赏,很满意:“如果是好消息,你一定早早就会告诉我,也不用当面讲,发讯息就行,到现在都不说,是怕我哭吗?”
说完,握着桑植的手,凝望着他。
许久,天快黑了,江郁云眼前的桑植只剩一个影子,那个影子点了点头。
江郁云感觉到自己握着桑植的手上,又覆上一层暖意,喃喃道:“我不会哭的,桑植,你不喜欢我哭。”
桑植的声音带着来自台风眼最深处的平静:“江郁云,你要陪我吗?也许不会再醒过来。”
江郁云此刻迟钝的大脑用了很久才明白桑植的意思,没有犹豫一秒,对他说:“我们会一起醒过来,我爱你,桑植。”
如果现在不能在一起,我也能陪你去未来。
江郁云愿意,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
说完,他抱住桑植,小声地坦白:“其实我很怕,我怕你也丢下我。”
他用的是也这个字。
桑植回抱住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只有记忆里的七分长度,也坦诚道:“江郁云,我不甘心,你的头发还不够长,我们只在一起很少的时间。”
怀抱里的人,是桑植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不甘心,没有办法割舍,即使去未来,也必须带上。
身体冷冻有风险,桑植知道,江郁云舍不得自己,桑植也知道。
他决定为自己活一次。
桑植解释:“我不能参加传承计划,我移植过记忆芯片,这导致我的记忆无法被提取做成芯片。”
“是这样吗。”江郁云忍不住问,“如果呢,如果你可以,你还会选择冷冻吗?”
话音一落,他就后悔了:“不,不用告诉我,现在的结果就很好。”
桑植笑了笑,带着他站起来,往住院大楼走,走得很慢,因为体力不支,也因为在想江郁云的问题。
想到最后,进了病房的门,他只能如实对江郁云说:“如果我的记忆芯片可以包含宋承枫的记忆,我有百分之五十一的概率会选传承计划。”这是桑植的理性和感性比对、分析、战斗,得出的结论。
江郁云关好门,转身,又听到他说:“如果你不哭不闹,是这个结果,但如果你哭着求我,我会心软。”
“所以,我也无法假设最后的结果。”桑植看着坐到自己身边的江郁云问,“如果我选记忆芯片,你会哭吗?小云。”
冷调的白光打在江郁云脸上,和桑植的任何记忆都不重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戒指,然后看着桑植的眼睛,慢慢地说:“我会啊,我会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到你烦了,就肯留下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郁云的眼睛红了。
他是不是想到了一些曾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经历,桑植不知道,试着回忆,还是无措,只好伸手把他揽进怀里,试着安慰。
“谢谢你,桑植。”江郁云抓着桑植的衣襟,“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江郁云说过,永远,就是他的时间尽头。
这次,桑植认真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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