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去拿你想要的书。我们可以在这里看，不能带走。”蕲艾转过头对方骄说，“你……”他突然闭上了嘴。

【他在看什么。】

你的嘴唇，尤其是上唇，方骄想。

“你嘴巴长得很好看。”方骄对蕲艾说。

蕲艾紧张起来，尽管他努力表现得轻描淡写：“是吗，谢谢。”

【希望他也喜欢其他部分。我一直觉得嘴巴是我脸上最难看的部位，我最好看的是眼睛和鼻梁这一区域……停。冷静。别想了。】

【别想了，他只是随口一提。】

蕲艾清空思绪的速度快得惊人，至少方骄自己没办法像蕲艾一样，想着“别想了”，然后就真的可以保持头脑空白。

“你也喜欢《鼹鼠的故事》吗，这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了，我小时候每一集都看很多遍，到现在都能记起来大部分剧情。鼹鼠超级可爱的！”

蕲艾没有说话，只是把绘本翻过来，检查印在背面的那几排小字，然后翻开书页，阅读每本书前面多余的那几页——方骄从来没有看过前面几页，前言和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连目录都不看，都是直接翻着书去找想找到的内容。

大部分时候，在他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前，就会被无意中看到的其他部分吸引注意力，然后从这一页读下去，一直读到他想找的内容。

“我们一起看吗？”方骄问，“我上次来的时候看过了一遍，我还想再看一遍！”

*

他们靠在一起看绘本，盘着腿坐在地板上，头挤着头，像两个加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孩子。

方骄在看的过程里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调。

他明显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发出声音，那些声音也破碎得无法辨认。

蕲艾直觉地认为，这应该是鼹鼠动画里的配音，有时候这些音调就是会不自觉地从嗓子里滑出来，就像他有时候也会轻轻哼唱《猫和老鼠》里那些辉煌的合奏曲一样。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加入了方骄的哼唱。像一曲乱糟糟的卡农，他追逐着方骄发出的上一个音调，模仿它，直到方骄的曲调变得连贯，他的模仿也变得连贯了。

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从犹豫到坚定，从凌乱到清晰。

最后，说不清是他在追逐方骄，还是方骄在追逐他。

现在有时间在方骄的陪伴中进行思考了，蕲艾惊讶地发现他并不讨厌……方骄。他的意思是，眼前这个真正的方骄，而不是他在远处暗恋着的、那个被他自己覆盖在方骄身上的幻影。

所有暗恋，归结于本质，其实都是对不了解的人所产生的幻想，不是吗？

被暗恋的人往往会让暗恋他的人失望，因为幻想中的人总是比真人更完美——只有幻想中的人是完美的。

然而，坐在这里，呼吸着方骄呼吸过的空气，感受着方骄感受到的一切，和方骄一起哼荒腔走板的小调……

不知怎么，这一切都比蕲艾曾经幻想过的都更完美。

他真的觉得方骄比幻想更完美吗？他肯定是在睁眼说瞎话。

“你唱得比我好听。”就在这时候，方骄说话了，他没有把头转过来，依然盯着面前的绘本，手指停那幅小鼹鼠咧嘴大笑的表情上，“我喜欢听你说话和唱歌。”

从我们认识的那天起，你就不停地在赞美我，蕲艾想，你比我想象得要笨很多。要很迟钝才能无视我的缺点。

不知怎么，方骄似乎听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他咧开嘴笑了，这表情跟小鼹鼠的笑脸惊人得相似，蕲艾斜过烟去看方骄，发觉心中的喜悦像被摇晃过又突然打开的汽水一样涌动。

最终它们都只能汇聚成两个字。

可爱。

方骄真可爱，他想，比小鼹鼠可爱多了。

不知怎么，方骄忽然发出一点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反驳，或者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哎。”方骄嘟嘟哝哝地说，“你喜欢读书，是吧？你应该再多读点书，好好学习一下。”

“……好？”蕲艾迷惑地回答，“我会的？”

方骄没有再继续看绘本，而是转过头看着他。蕲艾忽然意识到方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翻过一页，这段时间里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方骄呢？他在做什么？

不太可能也沉浸在脑海中。他们才真正认识和相处了几个小时，蕲艾没花太多时间就理解方骄并非是多思多想的类型，方骄似乎更愿意把每句出现在脑子里的话全都说出来。

包括他不经过大脑的“喜欢”。

男生不该这么说话。太……不像男生该说的话了。

方骄看着他，目光奇异，好像人生中第一次看到这种人似的。蕲艾经常得到这种目不转睛的注视，然而之前的任何人的视线都没有方骄带给他的压力。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勉强找了个话题。

“你为什么喜欢这部动画？”

“喜欢就是喜欢咯。又不是说鼹鼠的动画很烂，好东西谁都喜欢嘛。”

“我更喜欢猫和老鼠。”蕲艾说。

“我也喜欢！但他们打来打去的时候太多了。”方骄说，“我喜欢他们和平共处、互相帮助的那几集，我最喜欢的是他们两个都以为对方受伤了、死了，努力帮助对方，最后为对方哀悼的那集。”

蕲艾脱口而出：“我最喜欢他们卧轨自|杀那一集。”

方骄张大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蕲艾比方骄矮一点，坐下后也是，从这个角度他能看清方骄红色的口腔上膛，那种鲜艳而湿润的颜色让蕲艾有些心猿意马。

“你喜欢那一集？”方骄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那一集算是我的童年阴影系列……”

蕲艾承认：“我喜欢激烈并且深刻的剧情，最好带点黑色幽默。那一集就是这种风格，它塑造的气氛和整部动画相比很割裂，太有悲剧色彩了，我会被这种东西吸引。”

“和整部动画的气氛割裂，”方骄试着说，“应该是缺点？”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方骄歪着脑袋，可能是在思考，也可能是在发呆。隔了一会儿，他说：“有道理。我觉得你很有想法！很有品味！”

他看上去非常真诚，让蕲艾控制不住地说出了尖刻的话：“只有有品位的人才能评价另一个有品位的人有品位。你看起来喜欢最恶俗的包饺子式合家欢。”

话一说出口蕲艾就后悔了，但方骄的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否定，更不是捍卫自己的品味。

相反地，方骄问他：“什么是‘包饺子式合家欢’？是什么专业术语么？哇，你懂得真的很多！”

蕲艾发觉自己在微笑。他真的松了一大口气，简直无法抑制心中的快乐，而且，他发现，在方骄闪闪发光的眼睛里，他无法抑制自己为对方解答迷惑的冲动。

“意思是说，毫无逻辑、毫无理由，强行淡化矛盾和忽视问题，硬凑成的大团圆结局。”蕲艾说，“那种毫无说服力的‘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陈词滥调。既没有真正解决问题，也没能真正表达爱，整个结局存在的目的只是侮辱观众和读者的智商。”

方骄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说得挺对的，虽然我不觉得这种结局有什么问题……最多就是无聊了点，但也没什么错。”

“无聊不是错。无聊是犯罪。”

“哇，哇。”方骄说，“这就没有必要了吧，没有那么严重！就像你说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你用我说的话来对付我。”蕲艾说，“虽然是这种道理……我真的很受不了那些烂俗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方骄笑了，“你也可以保持排斥的态度！有时候我也挺喜欢那些包饺子式大团圆，不过我不介意你觉得烂俗。我知道你是真心这么想，而不是批评它们，或者批评我们这些喜欢烂俗的人。”

我就是在批评，蕲艾想。

“或者你真的在批评……”方骄慢慢地说，“那也没关系？我就让你批评好了，但我不会改！”

这不是蕲艾预料中的对话，也不是蕲艾预料中的态度。

但把它们放在方骄身上，他觉得这一切都很好。

*

他们翻完了那一套绘本，把最后一本放回去的时候，方骄表现得特别恋恋不舍。他跟蕲艾说了一大通话，基本上都在抱怨老板不肯卖书和碟片。

“我更想要影碟……书应该都能买到。就是需要多找找，我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不过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这种书肯定会一直有出版商出版，小孩子的书都这样。”

那套影碟蕲艾也看过。

“这套书没你想象得那么常见，它很多年前就出版了。”蕲艾说，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惆怅，“当年还是捷克斯洛伐克。”

“啊？”方骄困惑地说。

“现在是捷克，和斯洛伐克。”蕲艾解释，“它分裂了。当年它们和我们一样是社会主义国家，它们曾经是我们的兄弟，同志。鼹鼠的很多小故事都在赞美劳动的伟大，在展示一个伟大的理想国……发达，和平，友爱。”

【现在捷克是欧洲〇〇影片最大拍摄基地，被称为桃色之都；斯洛伐克是摇尾乞怜捡剩饭吃的应声虫。】

方骄：啊这……

“噢。”方骄有点懂蕲艾的惆怅了，他轻轻地说，“你知道得真多！”

“这算是某种常识……”

看得出蕲艾在努力掩饰自己的轻蔑。

“也许吧！反正我不知道。”方骄叹了口气，“不过你这么说，我就知道这套书老板真的不会卖了。我很想要的。”

他只失落了几秒就打起精神，说：“我们走吧。回宿舍前可以吃点东西，我请客！”

“……你，”蕲艾迟疑着瞥了一眼方骄的手，“是不是忘了我们过来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