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被带离偏房后,屋内骤然陷入死寂。
陈宁背着手,看着屋外王氏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这屋里也没有人会说话。
倏然间,一阵雨悄然而至,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嘈杂的雨声里,陈宁终于转身,语气里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赵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要么从实招来,要么,就得受皮肉之苦了。”
赵金儿也望着那一片雨,淡淡开口,再没了那种刻意的妖娆:“我说了,我说的一向是实话,可你们不信。”
陈宁自然是不相信的,什么七娘过得不痛快,就送她自在,这等鬼话连七岁孩子都糊弄不了。
陈宁长叹一声:“赵氏,随我回大房吧。”他虽说是随,可身边侍立的随从们已站了出来,准备拿下赵氏扭送到大房院子里受审。
“住手!”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破开了雨幕,冲进了偏房。
是三老爷陈宜,他没有撑伞,也没带小厮随从,只孤身一人急匆匆而来。他浑身**的,可顾不得这些,他一步就到了赵金儿面前,将她扶起来:“心肝,伤到哪儿了没有?”
赵金儿立时化作了一汪春水,似浑身没有骨头般融进了陈宜的怀里,声音又变得娇媚入骨:“三郎,我没事。”
陈宜最吃她这一套,闻言立即抚了抚赵氏的后背,将她护至身后:“大兄!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陈宁看着自己这个食色性也的弟弟,冷冷说道:“你的妾室,把七娘拐出了府。”
“我还当是多大的事,”陈宜松了一口气,“七娘走了就走了吧,又不是……”
“等等!”他突然停住了,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七娘不是死了么?”
“此事你莫要多问,总之,我需得审她,”懒得和三弟掰扯陈七娘死又未死,回了府又出了府这一档子麻烦事,陈宁只告诉了他结论。
陈宜自然不满意这种答复:“大兄,有什么找我。她一个弱质芊芊的女流,能做什么事?”
面对着这个只知酒色财气的三弟,陈宁向来懒得多费口舌,只一个眼神示意,身旁的随从们就上前,将陈宜和赵金儿分隔开:“这些事儿你勿需知道,等我问清楚分明后,自然会把人给你送回来。”
陈宜在长随的钳制中奋力挣扎,衣襟都在撕扯间凌乱不堪:“大兄!你有事冲我来,别对个女人出手!”
陈宁置若罔闻,只对着赵金儿说道:“姨娘是自己走,还是让人请着走?”
赵金儿脸色瞬了一瞬,她没有想到陈宜竟然一点用处都没有。本想着他好歹也是陈府的三爷,不看僧面看佛面,陈宁投鼠忌器,不敢对她如何。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在真正的掌权者面前,三老爷这个靠山,不过是个无用的摆设。在陈府,除了大老爷他自己,剩下的都是无关轻重之人。
事已至此,剩下的路,她便只能靠自己了。思及此处,赵金儿从容的站了起来,她跪得太久,起身时踉跄了一瞬,又即刻站稳身子。她弯下腰,将裙摆上跪出的褶皱一一抚平,又伸手捋了捋头发,将散落的发丝挽至耳后,平静地说“不劳烦大老爷了,我自己走。”
她说着,施施然朝门口走去,路过陈宜时,对他福了福身子,露出惨然一笑:“三郎,奴家去了。”
“金儿!”三老爷悲痛欲绝,一副要和大老爷拼命的模样,但在随从堆里,连陈宁的一角衣袖都碰不了。
门外的雨愈发大了,赵金儿坦然走近那片雨里,几乎是片刻,便被淋得透湿。那袭锦衣沾了水,裹在她身上,显得她孑然一人,伶仃无依的模样。陈宜看到了,呜咽起来:“金儿!我的金儿!”
陈宁在这场闹剧中不发一言,也跟着进了雨里。而他身边的侍从,早就有眼力见的撑起了伞,遮蔽了他头顶的风雨。
甫一入雨,陈宁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头,一个正脸也没有给陈宜,但好歹给了一个交代:“三弟放心,若是姨娘清白,我必将人还给你。若否——满武庸的女眷,随你挑一个,为兄定为你聘来作新妇。”
话至此处,陈宁自诩已仁至义尽,不再顾忌陈宜痛彻心扉的呼喊,漫步在了雨中的院落。
而在此时,那些被忽略的,瑟缩在角落的婢女们,不顾身上的血污伤痛,竟都跌跌撞撞冲进了雨中,拦在了赵金儿身前:“姨娘!”
玉蕊儿顶着一身的伤,雨水冲刷着她身上的伤口,血水顺着衣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红痕。她明明站得摇摇欲坠,却又好像顶天立地,她看着陈宁,一字一句说道:“大老爷,我招。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心想着伺候一个老夫人不够,又多了一位主子要伺候,嫌麻烦。故而骗了七姑娘出府,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注意,和他人无关。今日我愿谢罪自裁,请大老爷放过其他人。”
说罢,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头对着伍氏院落内的影壁直直撞去。
然而就在她的脑袋要触及坚硬的石壁时,一个身影更快,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胳膊,两人齐齐跌倒在雨中。
是福月,她死死抓住了玉蕊儿不放手,鲜血和雨水从她身上同时滴落,她不顾得其他,先是查验玉蕊儿有无大碍,确认对方无性命之忧后,她才松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雨水中。
陈宁目睹此情此景,并无多少触动,只觉得厌烦,一挥手:“都带走。”陈七娘出逃,并不是一人能做到的,伍氏院里的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她们竟天真的以为,选个人出来顶罪,就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大雨中,一切显得狼狈而嘈杂,哭喊声,怒骂声,推搡声,杂糅在一起。
陈宁只冷冷注视着这一切,无喜无怒。
赵金儿挣扎在大老爷随从的钳制下,突然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老祖宗!金儿从此伺候不了老祖宗了,请老祖宗多多保重啊!”
陈宁只觉此等惺惺作态无聊得可笑,伍氏那般疯样,换谁服侍都一样。这个赵氏,平日里不仅矫揉造作,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装装孝顺样子,果然是那胭脂堆里出来的英雄。
陈宁转过身,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吩咐:“堵了她们的嘴,莫吵着母亲休息。”
可谁料到,就在他转身的那刻,突然听到来自祖屋里无数婢女的惊呼声。
陈宁诧异地又回转身来,见到了此生他不能忘记的一幕。
是伍氏。
伍氏佝偻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主屋的门口。
她显然是不能走路的,四十年的行将就木,夺走了她身上大部分的力气,可仍是这样,伍氏居然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门口。
陈宁面对着如此的伍氏,不可置信地张大嘴,一时间,即便是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式。
不仅仅是他,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伍氏趴扶在门口,晃晃悠悠地伸出枯骨般的胳膊,指向了赵金儿:“不……”
率先做出反应的是赵金儿,她躲开了呆若木鸡的随从们的桎梏,不顾一切地冲着伍氏跑去:“老祖宗!”
才来到门口,赵金儿俯身抱住了伍氏,可她经历过几番争执动手,早就体力不支,一时间脱了力,抱着伍氏滚落到了大雨中。
瓢泼大雨,把一老一少两代女性,都淋得湿透。
失去锦衣的支撑,伍氏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小,她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赵金儿,可她的眼神,却穿越了岁月,看到了四十年的那一幕:年少的她跪在陈老太爷身前,她向来笨嘴拙舌,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只能一个劲的磕头求饶。
地上的金砖冰冷坚硬,她一下又一下,重重的磕在上面,很快额头就充血红肿,又变得青紫,而后血流满面。
她好疼,可她不敢停下。
门外的院落里,她的奶娘被绑在凳上,那四寸宽的紫檀木杖,一杖又一杖,带着呼呼风声落下,每一下的起落,都带起鲜红的碎肉。
奶娘的声音起先是哀嚎,而后渐渐衰落,最终,在生命流逝殆尽的最后一刻,她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唤:“姑娘!我去了,你从此保重啊!”
从此,那个从小将她抱在怀里奶她,会偷偷给她塞糖吃,会在她受委屈时柔声安慰,她唯一倚仗的奶娘,就这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陈家这阔大奢华,却处处透着阴沉冷寂的深宅院落,以及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四十年,她不闻不问,缩进了自己的壳里。不言不语,不行不动,只要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错,就再也不会受到责罚了。
可如今,同样的事情再度重演了。
她垂垂老矣的皮囊之下,还是那个仿徨惊恐的十六岁少女。
她不知道该如何用现在的身份、用老夫人的礼法地位和体面去保住这个如同当年奶娘一样,在这冰冷宅院中给予她温暖的女子。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四十年前她曾经做的那个动作。
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摆脱赵金儿的搀扶。沾满泥水的双手死死抠着湿滑的地面,支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模仿着四十年前那个少女的姿态,朝着陈宁这个如今和他父亲一般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家主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将额头磕了下去。
四十年不言不语,她早已退化了大部分的发声功能,可还是艰难的,从喉咙里,从肺腑里,努力挤压出一点点气息,发出沙哑的声音:
“求……”
“饶……”
“她……”
虽然知道新人必糊,但是糊到单机写作,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不过这样也好,本来不敢在配角身上放太多的篇幅,现在索性放飞自我,把小配角的人物弧光给写全了。
刚开始构思的时候,只想写一个少女如何突破封建父权枷锁的故事。
但真的开始落笔,才发觉其实大宅内,除了那个封建大爹以外,无论男女,都是父权的牺牲品,充其量只是受害程度的不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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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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