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醒来的时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这可是魔王的地盘，他居然失去了警惕心，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不过……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旁边的泽菲尔。

泽菲尔就坐在他身边，看到他坐起来，尾巴在身后轻轻地甩了甩：“你终于醒啦？”

尤里安：“……”

在他睡觉的时候，魔王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有对他做啊。

难道说，他真的就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人类没有丝毫恶意？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也许这个魔王也没有那么罪大恶极。

勇者有些出神地想。

……那么，他来到这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

尤里安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大概要归结于那本不知道由谁写成的魔物手册。

在不知不觉间，那些介绍多多少少消解了他心中对魔物的杀意，就像是冰雪不知不觉间被阳光融化。

越是了解这些魔物，他反而越觉得自己难以下手。就像他可以一刀砍掉一只骷髅士兵的脑袋，但是在了解到他们生性幽默，最喜欢拿下自己的头来逗弄别的魔物（这也是那本册子里介绍的）之后，反而下不去手了。

这大概也是人类共情的天性在作祟吧。册子里过于生动的描述，让他有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错觉……就好像它们也是某种自然存在的生灵，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尤里安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不能顺着这些危险的想法继续想下去了。

他甚至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册子像是某个小小的诡计——故意用详尽的资料来引诱好奇的人深入，却又在里面夹杂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私心。

可恶啊，要不是里面各种独家的资料实在是太吸引人了，他也不会不知不觉一直看下去啊！

尤里安一边疯狂唾弃着自己，一边口嫌体正直地翻开了下一页。

……然而下一页什么也没有。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才发现这本册子的后三分之一，居然是空着的。

只有最基本的魔物的名字，剩下本该是介绍的地方，却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这居然是一本未完成的手册。

“啊……”尤里安合上了册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到有些遗憾。

他把册子放到手边，放任自己坐在原地，放空了一会儿。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年轻的勇者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迷茫。

他这一路旅途的终点和目的就是打败魔王，在来到这里前，他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死在这里。

但是，包括他在内，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魔王究竟该不该死？

那些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的观点、他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决心，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于是，他……

他……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尤里安沮丧地把脑袋埋在了掌心。

……不管怎么说，先回去吧。

回去之后，先把从深渊里拿到的信息给老师看看，老师是比他更年长也更厉害的剑士，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

再然后就……

就回家吧。

那是个温柔、缓慢、慢节奏的小村子。有梅莉婶婶面包店里香甜松软的面包，铁匠叔叔店铺里叮叮当当的响声和时不时传出来的爽朗笑声，有绿草如因，有盛开的风曜花……

想一想，距离他背着行囊意气风发地离开，已经过去三四年了呢。

慢慢想好了接下来的打算，尤里安感到自己平静了一些。

他的行囊只有一柄剑和一个包裹，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只不过这本册子……

他看了看拎在手中的、厚厚的册子，虽然有些不舍，但最后还是决定把它还给魔王。

……等等，魔王呢？

*

明明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泽菲尔，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尤里安在走廊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那家伙的踪迹。

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王座背后的那扇暗门。

推开一看，泽菲尔果然在里面。

壁炉的火光轻轻地跳跃着，在火焰带来的微弱光影中，魔王静静地站在书架前，凝视着上面的某处。

不知道为什么，尤里安莫名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点难过。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就看到泽菲尔扭过头，看到他，眼睛微微睁大，语气轻快：“你来了呀！”

尤里安：……

果然刚才是错觉吧。

这明明就是个单纯得要命，心思在脸上一览无余的家伙。

尤里安这才想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把册子递过去：“我看完了。还给你。”

“哦……”泽菲尔慢吞吞地应着，从他手上把它接了过去。

他把册子抓在手里，十分恋恋不舍地看了它一会儿，却又摊开手，把册子递了回去：“如果你想要的话，这个送给你吧。”

尤里安犹豫了。

泽菲尔真的知道这本册子意味着什么吗？

还是说，他就是单纯什么都不知道，就把它随便给出去了呢？

看样子，应该是第二种才对吧，想想他来的第一天，对方就非常热情地把它往他手里塞……

真是好骗到令人落泪啊。

有一瞬间，尤里安很想苦口婆心地劝劝这位魔王，不要随随便便把东西送给陌生人啊。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自己管他干什么！

反正对他又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尤里安立刻收起了刚才的犹豫，十分果断地把册子从泽菲尔手里拿了过来。

不管怎么样，现在这好东西归他了！

……

他把那本过于厚的册子塞到了自己的包裹里，然后把它背在身上。

正在他推开暗门准备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的泽菲尔开口：“你要走了吗？”

尤里安转过头，泽菲尔站在房间内，安静地看着他。

只不过，他身后的尾巴正忐忑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泄露出魔王的真实情绪。

声音大到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尤里安：“……”

……他突然想到了在村子里生活时邻居家那群烦人的小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特别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以至于每次他去邻居家做客临近告别的时候，都会收获一群小孩可怜巴巴的询问：“你真的要走了吗？”

但凡他真的回答“要”，那群小家伙必定要嘴巴一瘪开始哭嚎，用蜜糖都哄不好的那种。

他顿时头痛起来，原本非常理所当然的回答，口吻先心虚了一半：“……对啊。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吧。”

他不仅没有杀掉这家伙，还陪了他这么长时间，已经仁至义尽了吧。

说完之后，他非常紧张地盯着泽菲尔的表情。

一秒。

两秒。

一切如常。

尤里安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是他想错了，魔王大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

泽菲尔声音很轻，但是很执拗地开口：“但是，你答应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尤里安：？

故事？什么故事？

随即他才反应过来，他好像是有个非常俗套的，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没讲完来着……

但那本来就是随口敷衍的产物，谁能记得住啊！

他正想开口，泽菲尔好像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飞快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好了的。”

尤里安：“。”

尤里安：“但是……”

泽菲尔：“……而且，已经很久没有人像这样给我讲过故事了。”

尤里安本来要说的话顿住了。

他抬眼看了看站在他面前，周身萦绕着沮丧气息的年轻魔王，最后还是心软了一瞬间：“好吧好吧，那我把这个故事给你讲完。上次讲到……”

泽菲尔：“现在还不到晚上。”

这一点上，魔王非常理直气壮：“睡前故事要等到晚上再讲！”

尤里安：“……”

好麻烦的魔王！

*

“巨龙把公主藏在了宫殿的深处，王子找不到公主，心急如焚之际，善良的小花精在他面前出现了……”

总之，这个故事还是等到了晚上。

火焰在壁炉中噼啪作响，温暖而柔和的火光中，勇者坐在靠近壁炉的椅子上讲着故事，而魔王则坐在床边，聚精会神地听着。

一边讲故事，尤里安一边分神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屋子，壁炉旁边是一个非常醒目的书架，架子上放着一堆厚厚的书籍或册子；架子前面是桌椅，桌子上有墨水和羽毛笔；壁炉对面则是一张拉着帷幔的，柔软而舒适的大床。

总之，这是一间一眼看上去就十分舒服的屋子——对于人类而言。

所以，平时魔王就住在这里吗？那么，他和人类的生活习惯还真是别无二致啊。

尤里安把目光落到了专心听故事的泽菲尔身上。

他当然知道，一定要把故事留到晚上再听，这大概只是一个拙劣的、一眼就能看破的小小伎俩，让讲故事的人能在这里多留一些时间。

但是……

尤里安看向对面的人……不，魔王，他的眼睛因为放松而微微眯着，尾巴在身后懒洋洋地左摇右摆。

他放松的时候就会这样，像是一只呼噜呼噜的柔软大猫。

而在他自以为计谋得逞的时候，那条尾巴又会连尾巴尖都得意洋洋地竖起来，神情中是不自知的、志得意满的狡黠。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实在无法令人讨厌起来啊。

尤里安在心里叹了口气，反正自己即使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多留半天就多留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