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
关羽平躺在床上,眼睛失神地望着屋顶,反复沉吟着这句话。
不知不觉间视线被糊上了一层亮斑,他抬手擦拭,方才发现是泪水。
他蓦然想到了那一年的桃园。
那年黄巾起义致天下大乱,他们兄弟三人相识于涿郡,把酒言欢,甚觉义气相投。遂于桃园中敬天告地,结为异姓兄弟,立誓共扶汉室,同生共死。
三四十年来,他们兄弟三人从无到有,辗转飘零,千难万险,几次险象迭生,后于新野县幸得军师诸葛孔明襄助,才有了立业之根基。
孔明军师未出茅庐而知天下大势,为兄长作《隆中对》。这些年来,孔明对中所言皆如其所料,兄长先结孙权为援,赤壁之战北拒曹操虎狼之师,挫败了曹军的锋芒。随后得荆州之地,攻西川成都,下东川汉中,这些全都一一实现了。
如今他们已经跨有荆、益二州,就剩下《隆中对》的最后一步。
“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
兄长创业如此艰辛,他竟然因为刚愎自用丢掉了战略要地,最后功亏一篑!
可兄长非但不怪他恨他,反而在立足未稳之际,兴倾国之兵为他报仇血恨。还有翼德,为了替他报仇,也遭了大难。
“大哥啊,翼德啊……”他按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心绞痛,捶床嚎啕痛哭,涕泗横流。
长时间止不住的抽噎,他几乎要昏死过去。
如果真如神明预示的一样,他兵败身死,荆州陷于敌手,大哥和翼德为报仇亦死,九泉之下兄弟重逢,他这张脸可往哪儿搁?纵使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都渐渐亮了,他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精神稍稍好转,脑海里迸发出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身死是小,不能丢荆州!
他努力使自己摆脱悲伤的情绪,恢复理智。
待完全振作下来后,关羽开始分析梦中神明的话。
丢荆州,是因为他出兵攻襄樊,前线久攻不下,而后方又被孙吴偷袭,致使腹背受敌。
好在为时不晚,现在尚有转圜之机!
门外突然传来轻快脚步声,关平快步跑到门外,敲了敲房门,推门走进来。
“父亲,大军已整顿完毕,今日即可启程发兵襄樊!”关平意气风发地说。
关羽背对着他,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平缓的声音说:“出军事宜暂缓。”
“父亲,为何啊?”
关平闻言,满脸诧异,因为这是父亲几天前亲自决定的。
伯父今已占据汉中各城关,但曹操虽然兵败,仍虎视汉中,贼心不死。且自孟达攻取上庸后,襄樊二城已然成了一座孤岛,只要他们拿下襄樊,就能威胁到许昌,同时分担汉中的压力。
这是父亲欲发兵襄樊最重要的战略目的。
当然,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
汉中大战,几位叔父在前线皆立下奇功,只有他们负责镇守荆州各郡,寸功未立。伯父进位汉中王后,却仍封父亲为前将军,赐假节钺,位在诸将之上。
这是父亲心里的一个疙瘩,父亲傲睨天下,总觉得受之有愧,名不副实,所以他才急着拿下襄樊两城,立功以正名。
送往西川的书信还在路上,但父亲假节钺,总督荆州事务,有先斩后奏之权,所以命他们整顿军士,发兵在即。
可事到临头父亲却说暂缓,这很不对劲。
关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侧脸暗沉阴郁,他担心地问:“父亲,你怎么了?”
关羽摆摆手,“无妨,平儿,你且退下。”
“是,父亲。”关平忍住疑惑告退。
城外军营,正在清点步卒的廖化隔老远听见了马蹄声,他立刻抬眼望去,却发现营寨外只有一骑,是关平。
“少将军,为何不见君侯?”廖化纳闷。
“父亲说出兵暂缓。”关平下马通传,“廖将军,还请将军士分遣回各郡驻守。”
“少将军可知为何?”
“不知,我也纳闷。”关平摇摇头说,“昨天父亲还在庭院里练刀法,眼神坚定,誓克襄樊,一夜醒来,跟换了个人似的。”
左将军掾马良远远听见,忙问:“可是有大事发生?”
关平依然摇头,“并无大事,家中亲眷皆安在,亦无书信从他处传来。昨夜父亲睡前尚在念叨行军准备,可今早去见父亲时,他已无出兵之意。”
闻言,马良眉头紧锁,事关紧急,他接过关平手中的缰绳,“少将军,借你马匹一用,我入城面见君侯。”随即跨上马,疾驰而去。
马良站在房门前,叩响门,“君侯。”
“是季常吗?”房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在下,君侯令暂缓出兵,不知何故?”
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关羽走出来看向他,“季常,可否劳烦你一件事?”
“君侯但讲,良刀山火海,但凭驱使。”马良愣了片刻,神色惶恐地抱拳。
“季常勿惊,”关羽伸手按下他的双手,目光和缓,“我想设宴,宴请荆州谋官士大夫,季常可愿为我去请?”
宴席定在第二日夜间。
糜芳自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惴惴不安,夜里竟然失眠彻夜未睡。
前些日子,关羽出征在即,命他和傅士仁督运粮草,但因道路不畅,他又饮酒误事,拖延了时日。关羽大怒,几欲杀他,但还在左右劝住了,罚了他们几十军棍,遣他守江陵,遣傅士仁守公安城。
但即使如此,关羽还给他们留了句话,“还当治之”。
回来再收拾他们。
糜芳一直提心吊胆,虽然他是刘皇叔的内弟,但关羽并不会买这个账,否则也不会提起青龙刀差点砍了他脑袋。
而现在,关羽令大军不发,竟然还邀他们去府上赴宴!
夜幕低垂,糜芳下了马车,在侯府外遇到了同来赴宴的傅士仁。他立刻同病相怜地看着对方,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即拉住他的手到一旁僻静处。
“君义,眼下这可如何是好啊?”
傅士仁同样面露难色,“子方,我也发愁忧惧!先前我等贻误军机,君侯不悦,这番宴请何其蹊跷,想必是鸿门宴呐……”
糜芳绝望地叹息,双腿直发软,背靠住墙才站稳了。
“两位大人,何故在此逗留?”这时候有询问声从不远处传来。
一道清癯消瘦的身影缓缓朝他们走来,是军前都督赵累。
两人眼前一亮,一左一右,拉住赵累的两臂。
因为赵累和他们一样,前不久进言,却引得关羽不忿,他甚至厉声与关羽对峙,几乎要被左右推下去砍了。
又是同病相怜,只要他们抱起团来,或许有一线生机,毕竟法不责众!
“阚穗你难道还未有所察觉吗?君侯一向善待士卒而嫌恶士大夫,此番邀我等前来,必是一场鸿门宴,我等今夜或许身首异处!”糜芳忧心忡忡地说,“阚穗,你可有良策脱险!”
赵累闻言,看看他们两人现在的形容,竟然扬声大笑起来。
待止笑后,赵累挣开他们的手,对糜芳说:“子方,汝妹曾嫁于皇叔,汝妹虽死,皇叔待汝仍如内弟,何惧之有?”
“这……”糜芳难为情地说,“皇叔远在西川,君侯恩威难测,恐不念旧情。”
赵累坦然自若地拍拍他的肩膀,“那也无妨,死则死耳,大丈夫岂畏死乎?”
说完转过身,大步迈进了侯府。
糜芳谨小慎微地在席间落座,即使堂中众人喧哗,他依然可以听见自己扑扑的心跳声。
他有点坐不住,四处张望,刀斧手可能就藏在这些屏风后面。到时候只等关羽摔杯为号,刀斧手马上就会冲出来把他砍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后背发凉。
早知道称病不来了,如果关羽还要问责,他直接乘舟西上,逃回成都,皇叔和兄长定能保他。
堂中宾客突然肃静了,糜芳屏住呼吸抬头看去,关羽着一袭便袍快步走了进来。
所有人立即起身向他揖礼:“君侯!”
关羽回礼:“诸位请坐。”
他坐到了主位上,他身后立的人是周仓,黑面长须,持关刀。
糜芳一瞥到那明晃晃的刀就打哆嗦。
这时,议曹从事王甫问:“不知君侯今日宴请我等何故?”
关羽头微埋下来一些,叹了口气,“唉,这话关某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好一晌,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突然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糜芳面前。
糜芳见状,心跳到了嗓子眼,立时站起来,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他在心中默喊:“吾命休矣。”
关羽眼神诚挚地看向他,端起酒碗,双手恭敬,“子方,前日是我待你严苛,出言不逊,关某在此向你赔罪了。”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糜芳眼中惊惧,大脑严重缺氧,笔挺地往后一到,昏死了过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