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扰人清梦

五万大军,在茶楼先生们动辄百万之师的挥毫下,似乎只是毫不起眼的微末数字。

但当这五万大军真正的兵临城下,与另一方不遑多让的军队正面对峙,那股肃杀之气,才真正让人胆战心惊。

叶知瑾负手而立,远方黑山隐隐传来一星灯火。

“王爷,”侍从带着一瘸一拐的孤狼的上前,“武安候差人将大公子送了回来。”

叶知瑾回头,看见了满身泥泞血腥的黑狼,“二公子呢?”

“二公子被送进了宫里。”

叶知瑾沉默无言,半晌,问他:“画眉鸟怎么说?”

侍从拱手,转身在地上捏了十个奇形怪状的雪人,又拿来朱砂石绿等颜料,将这十个雪人染成了花红柳绿的一群丑东西。

摄政王静静看了片刻,俯身拿起一块黑白相间的雪人,片刻后,那东西在他手心融成了一滩黑水。

叶知瑾一笑,擦干手,眉头松了不少,“让人给大公子好好治,遣褚遂江去西南大营,告诉武安候,就说浮屠铁骑——”

他转头,双目灼灼,“死战不退。”

一夜之间,本是瓮中之鳖的浮屠铁骑要死战不退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帝都。

除夕到大年初五皆不朝,但此消息一出,人心攒动,兼之有心人做有心事,一夕之间,近三分之二的朝臣均聚在了云台殿。

御史大夫率众官员长跪不起,要白马营与西南大军立刻围剿浮屠铁骑。

一石激起千层浪,诸大臣顿时七嘴八舌痛陈起乱臣贼子,誓要以摄政王之血,来捍卫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威严。

叶徽之左手站着一宿没睡正在打哈欠的武安候,右手站着双眉紧锁眼眶发乌的丞相,太尉随大流邦邦磕头,太后的鸾驾正在来的路上。

少帝漫不经心看着这群爬来爬去满地咿呀乱叫的王八,忽而没忍住笑出了声。

“陛下何故发笑?”御史大夫是太后的亲弟弟,是叶徽之的嫡亲舅舅。

“御史大夫认为朕为何发笑?”

“乱臣贼子不自量力,妄图蚍蜉撼树动摇我大楚国本!然陛下乃天子,受天命庇佑,陛下以天子之躯见蚍蜉之态,心生愉悦,因此发笑。”

“错了,”叶徽之慢条斯理拿起笔砚,朝御史大夫身前半寸猛然掷下,剧烈的动静吓得群臣一抖,本就叩在地上的头更紧的贴在了地面上。

“朕是见诸位爱卿各怀鬼胎,都盼着朕去死,偏偏朕就是死不了,因此发笑。”

御史大夫的脸当场就白了,一副忠诚良将惨遭暴君欺凌的可怜样,“陛下何故如此诛臣之心!臣等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只为大楚江山,若有二心,敢教五雷轰顶!”

叶徽刚想让他随便去轰,别轰自己跟前,就被殿外一声大喝噎了回去。

“何至于此!”云台殿外,太后双目含泪,几步冲到殿内,身后侍从喊着太后娘娘您慢点乌泱泱扑上来,又被守在云台殿外的清和卫拦在了大殿外,

“百官朝臣谁不是忠心耿耿为了陛下?怎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陛下是在怪哀家,所以拿舅舅出气么?怪哀家拿着权柄不放,还是怪哀家总是挡在你身前?怪满朝文武一心一意为你,竟反而阻了你的路!”

连哭带问的声音猝然惊醒了瞌睡中的武安候,封长歌重重抹了把脸,将还在神游的丞相一脚踹到了太后跟前。

于是这场朝臣们决绝上书请战的一面倒战局,就这么被母子大战撕没了影子。

到了下午,太后闭门谢客,以封家为首的朝臣皆称病不朝,霎时间,满朝文武,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鹌鹑缩着不敢吱声。

叶徽之回宫就吐了血,这一次的剧毒发作的比以往都要剧烈,圣女匆匆赶来,与封长歌没来得及说话便开始抢救,直至深夜方才浑身大汗的出来。

“如何了,”封长歌守在长阳殿外,“怎么会忽然吐血?”

“陛下身子弱,本就不宜大喜大悲,如今又中了毒,更加雪上加霜。”

封长歌将抱在怀里的披风系在她身上,“一直用内力给你暖着呢,外面风大,穿上。”

两人走到殿外,封长歌叫来清和卫将长阳殿层层包围起来,“除非陛下醒来,任何人不准进去,违者死罪。”

“你不守陛下?”圣女双手揣在袖兜里,又被封长歌牵出来戴上一双兔毛手套。

她任由武安候妥帖地为自己打理,“你昨夜一宿没睡,摄政王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封长歌摇头不语,圣女无奈,临走前,只能给他塞两个炒核桃。

时值半夜,苍雪戎被一阵隐隐约约的萧声吵醒,帝都冬日多阴霾,看不见太阳,自然也没有月亮。

苍雪戎翻了个身,静静看着漆黑中的某一点。

这首曲子他很熟,叫穿越时空的思念。

那是他最轻狂的十六岁。

从北地学有所成,骑着最快的白马,穿着最帅的衣服,腰间一壶装模作样的假酒,手里一柄万夫莫敌的横刀。

他从北地一路走来,结识了无数江湖儿女,在入禁军之前,先誉满了武林。

皇后早早接到了他回京的消息,叫人领着小太子在十里长亭等着。

彼时杨柳依依,草长茵飞,连马蹄哒哒都带着百花的香味。

冰雪聪明的小太子原本还自持稳重,那小大人的模样看得少年侠客牙疼,遂将人一把提起来搂在了马上。

北地汗血宝马风驰电掣穿过丛林,卷起的狂风掀乱了小太子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大风里,他又惊又乐,背了太傅的面,一连串不重样的好听话接踵而来,要让鸣旃哥哥再跑一圈。

可惜鸣旃哥哥本人属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看你稳重非要逗得你哇哇叫,看你开心了,他恶魔因子发作就想作妖看人哭。

作妖上头的苍雪戎带着人来疯的叶徽之打马入长街,他控马技术一流,偏偏时运不济,跟京兆府的车马打了面对面,吓得京兆府人仰马翻,老头当场就告了御状。

于是二人一马齐齐罚入浮屠寺,白天打扫寺庙,晚上还得给叶家的列祖列宗抄经。

抄得小太子绷着小脸几天不理人,偏偏苍雪戎此人向来理不直气也壮,倒打一把,逗得小太子差点撅过去。

于是为表歉意,良心发现的苍雪戎,在他面前吹了这支曲子。

中庭月下,寒树栖鸦,白衣墨发的少年侠客去了平日的轻佻,半倚梧桐,静静吹着一支不知名曲子。

叶徽之怔然地摸着长啸,隔着经年的时光,似乎能触及到杳不可闻的当年一样。

萧声又起,苍雪戎仰躺着看着漆黑的房梁,嘴里应和着几声曲调。

“将军在做什么?”

忽然间烛火大亮,如霜右手持烛台逼近一步,“深夜不睡,不知将军在做什么?”

苍雪戎哑然失笑,在六位宫女警惕的目光中,打了个做作的哈欠,翻身睡了过去。

有六位百花杀出身的宫女随时警惕着他,还有四面八方暗卫们随时随地行注目礼,苍雪戎闷笑,吹他娘的萧,扰人清梦!

这扰人清梦的萧声在后半夜终于消停,可惜不等苍雪戎赖床,萧声的主人就更加扰人回笼觉来了。

“陛下,您时间这么充足吗?”只穿着亵衣的苍雪戎十分不解,“皇帝不都应该日理万机么?怎么陛下比我当初在军营还悠闲?”

“这才大年初三,将军急什么?”清和卫首领推着叶徽之进来,反身关上寝宫大门。

“哎哎,关什么呢,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将军还怕朕临幸你?”叶徽之抖下被自己一句话激起的鸡皮疙瘩,他不敢看苍雪戎的眼睛,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今天的雪人怎么样了。

“昨夜又没下雪,除夕的停雪距今隔了两天,早也被清扫干净了,哪还有雪人,”苍雪戎披着那件被抓时制成的大氅,“我日日夜夜在这里长蘑菇,都要发霉了。”

“是吗?”叶徽之点头,认为言之有理,“事已至此,不若将军随朕出宫逛逛?”

“出宫?”

“对,”叶徽之咳嗽着给自己顺了顺胸口,笑眯眯的,像只偷吃到烧鸡的狐狸,“出冷宫。”

苍雪戎翻了个十分不文雅的白眼。

但是能出去走走始终是好的,毕竟坐牢这种事永远不会令人快乐。

冷宫外是一片冻湖,冻湖两岸,梅花不知何时开了满园。

冰冷刺骨的寒风里带着几许暗香浮动,叶徽之苍白着脸,叫苍雪戎折一支给他。

“林统领不也可以?”苍雪戎这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驴脾气多年不改,最爱指东往西,“在下连武功都没有了,这么高的梅树,陛下是要在下爬上去吗,摔死了可怎么办?”

他弹了弹面前探出一支花蕊的梅枝,“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寒风凛冽刺骨,叶徽之苍白着脸,抬头看向满树红色,半晌,喊清和卫首领:“牧笙,给朕取一支梅花来。”

话音刚落,“啪嗒”一声,暗香袭来,一支梅花丢在了叶徽之怀里。

“忽然想起来,虽然本将军内力没了,命脉关节封了,中了蛊,还被关了禁闭,”苍雪戎一副浅笑安然,岁月静好的模样,“但本将军身长九尺,曲曲梅花,还不至于为难到自己。”

林牧笙默默撤回迈出去的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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