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卿看到他悉心栽种花草之时,在看到他煮茶之时,在尝到他做饭熬粥之时,早就暴露了。
他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
只是,何必要说出。
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便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光景了。她可以对书生毫无顾忌敞露心扉,但对他,始终有些东西是不同的。即便她不是勾陈一族了,即便他没有杀勾陈,即便他是天下最可怜最无辜的魔头。
“后卿,我已嫁做人妇,你又何必纠缠。我可以不计较你诓骗我的赌约,我理解你不愿意相助救我夫君。只是,你走罢,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以后都不要再见。”
“因为再见到你,我总会想起,我过去的这一万年生命,不过是一场又一场骗局。总会想起,我是多么的一无所有。我总会忍不住觉得,如果没有你,我会不会早就认了玄度的死,早就回到因缘境,早就变成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勾陈。我有万分敬重的师尊,有不着调但处处维护我的师叔,有一群每日嘻嘻哈哈追闹打斗相互嘲笑相互帮衬的师兄师姐,还有成日里动辄让我帮忙算一摞子的因缘数术以便推算命数编写凡人命簿的好友。”
“见到你我便会忍不住的想,我现在的落魄模样,全是因为你。所以,你走罢。”
颜卿望着对面那人,那个化作书生模样的魔神,后卿。
他引以为豪的淡然随时可见的笑容早就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哀戚模样。
颜卿站起来背着他又说了一遍,“你走罢,真的走吧。”
过了好久,她终于听见身后衣料摩擦的声音,端坐着的人,终于起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关门声响起,而那人声音也从屋中遥遥传出,“明天一早,如你所愿。”
颜卿还是呆呆地站着,晚霞藏了许久才终于露出些颜色。绯红的一片照在颜卿身上,终于让她苍白的脸看上去有了些颜色。
她转身坐下,夹起碗中的鸡腿咬着。没一会儿一整只鸡腿都吃完了,她又添了一碗鸡汤,其实鸡汤味道很好,只是她之前喝得太急了,太烫口了便没察觉到味道。
她又吃了许多许多才终于将碗放下,抬头见到院中的那棵树竟不知不觉落了满地叶子。
“你爱山水爱花草,爱游乐爱世间,明明是最无辜的一个人,怎么都配得上潇洒度日,不该为我,莫要为我。”
她呢喃的话语,随晚风吹散,谁也不会听到。
这一天的夜幕终于降临,无论这一天有多么折腾人多么令人苦闷,谁也阻拦不了时光的流转。
夜幕沉沉星光流淌,今夜是明亮的,天空中能清晰的看见那条宽阔广袤的银河。
可是如此良辰美景,整个院子却空无一人,不光是放着大好的美景无人欣赏,就连整个院子也都笼罩在一股奇异的氛围当中。
两间遥遥相对的南北方早早就熄了灯,只余天光尚好恰好照亮了院中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影闪出。那人在院中站定,略微看了看四周便轻轻进了一间屋子。
原本从里面锁上的门,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
“吱呀——”
推门声今夜不知为何格外清晰,若仔细侧耳去听才能发现,今夜少了许多虫鸣,安静极了。
人影信步走进,透过外面映进来的星光已是可以看见床上的依稀人影了。床上那人侧卧而眠,长发散在枕边,星光依着身形映出些婀娜的影像。
人影毫无顾忌,当他再抬脚上前一步时,床上那人蓦然睁眼。
颜卿迅速披上外衣,警惕地看着来人。
下一瞬颜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望着来人恭敬行礼,“陛下!”
来人正是天帝昊宇。
昊宇见颜卿醒了,很是和蔼地点了点头示意免礼。
“你竟是封了周身仙术躲在人间逍遥快活,难怪因缘境四处寻你也查不到你的一丝踪迹。”
说着,昊宇又上前一步。
颜卿不经意地向后退着,仍是低垂着头一副恭谨的模样,“不知陛下寻我有何要事?”
昊宇像是完全没察觉颜卿的抗拒,和她不住退缩却退无可退的身影,他继续向她走近。
然而下一瞬突有人影从窗外闯进,卷了颜卿便跑。
昊宇眉头紧锁,下一瞬便已闪至院外,刚刚好堵住后卿和颜卿跑出院落的身影。
“颜卿你怎会同他在一起?莫要被他蛊惑,他可是屠你勾陈全族的魔神!” 昊宇分外关切地走向颜卿,似乎要将她从后卿身边扯开。
见他靠近,颜卿下意识往后退缩。
昊宇似乎被她这害怕着躲自己的动作惊得顿在原地。他眉间微微舒展开,悠悠问道,“这是何意?”
此刻后卿已恢复了自己后卿的容貌,他上前一步将颜卿推到自己身后。
从他翻窗而入时,颜卿便发现他脸色始终不好。一直黑着脸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颜卿不由得了然,下午发生的事情想来他还是在生气。也对,任谁被无缘无故地迁怒都会生气。若是自己被别人迁怒了,颜卿怕是恨不得离那人越远越好,永不再见,最好别有那人有求于自己的一天,不然她定会好好报复一番。
道理她都明白,然而话还是不知不觉中问出口,刚一问出来她就将头垂得更低,迫切地希望后卿压根就没有听到她蚊子般讷讷的声音。
“你生气了。”
后卿正专注地护着她,可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声音。他喉咙有些痒,声音低沉带这些微微的颤抖。
“没有,答应过你不会生气便不会。”
后卿分神偏过头只扫了她一眼,便又集中精神对着天帝。可是声音还是娓娓传来,“我只是有些伤心。”
自觉被人忽略的天帝便望着对面气氛莫名的两人,幽幽开口,“这是何意?颜卿,快到朕身边来,小心魔神!”
颜卿又是退了一步,该小心的从来不是后卿。
想置他们于死地的一直是……
“陛下!”颜卿上前一步,走到与后卿比肩的地方,恭敬一拜,又问道,“您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朕还不是怕你有危险,你是我们天界除已苏醒的勾陈大帝外唯一的一只勾陈了,朕怎能不管你?”
颜卿又道,“陛下还是没有回答颜卿的问题。”她自已一顿道,“您,为何会在这里?”
她封了周身术法,将自己置身于十万红尘。哪儿能轻易找到,除非有人报信通知。
原本她还在怀疑懿蕥是幽冥派来的,只怕懿蕥回去后,其幕后之人定要再派人手前来杀她们。
没想到,其幕后之人竟然是天帝。
天帝要杀魔神,颜卿姑且可以算作天帝怕魔神再度引发神魔大战六界混乱。可是天帝欲杀湮初,还要将颜卿一起铲除,最后还要将他派去的杀手一起杀了灭口,此事便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了。
昊宇震惊地看着颜卿,似乎很受伤害一般。他垂着头,突然低低地笑了,慢慢地笑声越来越大。
“朕还真是小看了你。”
这话一出,便是印证了颜卿的猜测。天帝果然是懿蕥的幕后之人。
“朕原本想利用你杀了后卿,可你在等什么?灭族血海深仇竟然迟迟不肯动手!朕只好亲自派人来,谁知那个废物……”昊宇神色一凛恨恨道,“那废物竟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杀个乳臭未干的小勾陈杀不死,甚至就连你这么好骗又没什么杀伤力的都杀不死,这般废物,留着作甚!”昊宇遥遥打量着颜卿,看了好久似乎也没个定论,“长白骗得我好惨,也是朕太相信他了。你既不能化原形,也学不了御雷,朕竟然还信你是勾陈,非要等到勾陈大帝如何都不肯见你,朕才忽然发现似乎一直被长白骗着。朕竟看不出,你究竟是个什么?”
颜卿被这一句话说得不禁有些恍惚。连天帝都没有看出,她究竟是什么……
后卿拉住她的手轻轻握了握,那是一个温暖的触碰,几乎将她从冰窟里捞出来。她抬头再次对上天帝。
“其实朕原本可以不杀你,天界只要一只勾陈便够了,能够时时警醒大家当年神魔大战魔界的所作所为,已经够了。可是那只小勾陈不死便始终是一个隐患。朕想保你,只能杀了她。要怪只怪那个废物,潜藏在月宫说无从下手,那好,朕让他出来,出了月宫不还屡屡失手?现在可好了,那只勾陈被勾陈大帝带走了,就再也没机会了。要不了多久,天界有两只勾陈的消息便会传遍。你可知一只和两只的区别,可大了。人心便不会像从前那般齐,这些年天界死咬着魔界不放,届时松动了,可要怎么办呐!”天帝看着颜卿温和地笑着,“只有你了!原本长白瞒了朕这么多年,朕可以不计较,也可以权当不知道替你继续遮掩下去。现在不行了。”
他颇为可惜地说道,“要怪就怪那个废物吧。”
“所以当年懿蕥获罪被判去月宫,也是你一手策划的?你究竟意欲何为?”
“获罪不假,朕只是将计就计。至于目的,自然有我的打算。” 天帝笑笑道,眼神在后卿和颜卿之间一阵流连,慢慢道,“不如朕,再给你一个机会。”
随着天帝衣袖一挥,半空瞬间浮现一人。
玄度!
夜幕中,玄度就漂浮在半空。他脸色苍白紧闭着眼睛,便和在月宫时一模一样。
“你竟将玄度劫来!”颜卿几乎立刻冲过去,只是被后卿拽住的手一瞬间被他拉得更用力了些,才没有让她真的冲过去。
后卿垂头,敛去神色。只是在阴影下,让人觉得分外落寞。
天帝看着这一幕,心情突然大好。他哈哈笑道,“一个善意的提醒,颜卿,贪心不是好习惯。朝三暮四的女人更是一点也不可爱。不如今日朕便帮你一把?你便在这二人当中选一个吧。你是选与你成亲,死了都一心为你着想不愿意将你困在月宫放你自由的玄度,还是选身边这位对你一时兴起的魔神后卿?”
“我并非一时兴起。”后卿低低道。
什么?
反应过来那位魔神究竟说了些什么后,天帝还是不免一愣,而后笑意更甚,“好,好!是朕说错了。你若选后卿,玄度的尸身留着也没什么用,朕替你们这群优柔寡断假情假意的,将他毁了。若选玄度,后卿朕来帮你解决,另外朕还会放你一条生路。相信长白不会教出一个傻徒弟,究竟要怎么选不用朕教你吧。”
天帝负手到身后静静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半空中玄度周身光华流转,显然被天帝牢牢缚住。他并未死,颜卿知道他还有魂魄尚存,他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还有复活的生机。
而后卿……一直攥住她温暖她的后卿。他为自己做了太多太多,他受了自己的太多委屈。让她只想一想便深觉自己十恶不赦。
“后卿。”颜卿轻唤他,后卿终于抬头对上颜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星光,有如碧波深潭般的幽深,夹着些许笑意暖暖,望着她让人觉得那双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看着这样的他,颜卿忽然很悲伤。
回想以往种种,自从知道了他是魔神,她便一直都是恶语相向,从未给过他一分好颜色,每每败坏他的兴致时,都是她暗暗得意却也最无可奈何之时。
幸好,现在还有这样的机会留给她。颜卿绽开了她自以为最开怀最明媚的笑容,她素来阴郁木讷为人毫无趣味又油盐不进,希望这个笑容能在后卿心中留下些不一样的颜色。
“我真心觉得你是一位潇洒不羁风流倜傥的美男子。还有……”她又笑了笑,眼睛弯弯地闪着些晶莹的光彩,“后卿,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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