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如看着缠枝花纹铜镜。
铜镜里的小姑娘也在看着她。
小姑娘仅有十三岁,上着胭脂水的宽袖对襟大衫,领口和袖口都精心绣着卷云纹,纤细的腰身处绑了一根梅红的丝带,垂下长长的丝绦来,同时悬着一枚半月形的和田玉坠,以月为主体,月下有松树,玉坠和丝绦都落在飘逸灵动的琅绀紫百褶裙上。
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绾成了百合髻,发髻中央点缀着一朵玉质的粉色桃花,花蕊以金丝织就,发后同样垂下一股泼墨般的乌发,夹着两根苏梅色的发带。
清秀的鹅蛋脸,不似她墨江时那般瘦得几近棱角分明,眼神流光溢彩,也不似那般空洞无神,眉如新月,肤如凝脂,唇若染脂,整个人恰应了《诗经》里的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趁着身后的两名宫女同她一般打量着铜镜里的她,没有看她手上的动作,她便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处,有疼痛感,这居然不是梦!
她当真回到了自己十三岁的时候,也就是天监二十年。
能够再来一次,真好!
只是没想到这枚玉坠竟也跟随她来到了这时候,前世的她穿这衣裳时,腰间并没有这样的坠子。
她身后比她略年长些的宫女空青替她梳理着披散在后背的秀发,忍不住夸道:“公主长得越来越好看了,简直就像春天里的桃花一般。您穿这一身去见皇后娘娘,兴许娘娘一看到您,身上所有的病也就好了。”
提到皇后,萧玉如唇间的笑容即刻定住,关于十三岁那年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脑海。十三岁那年暮春三月初十,春雨不似往日温柔,而是如瀑布般奔腾而下,她在这一天,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母亲,大梁的文德皇后迟蕙。
空青察觉到玉如神色的轻微变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毕竟公主这些日子都在担忧皇后的病情,整宿整宿睡不好觉,昨晚还似做了噩梦般,一直胡言乱语。
她想转移话题,于是拿起梳妆台上的两支流苏额饰:“公主,今日您想戴哪个额饰呢?”
玉如的面色有些沉重,她挥挥手道:“不戴这些了,空青,空翠,你们随我去母后的凤仪殿,我想多陪陪母后。”
两名宫女应声挽住她的胳膊,随她出了她在宫中居住的玉衡殿。大梁皇室公主多随母亲住在一处,不会单独置办一座宫宇,而她是嫡出的公主,因继承了梁帝和迟后的所有优点,生得风华绝代,所以备受宠爱,自生下来就被单独安排了一座宫宇。
当然,这是给外人看的缘由。其实是因为母后生她这个女儿时,父皇大失所望,因为他一直盼着嫡子,而母后竟一连生了四个公主,所以他们那会儿便生了嫌隙,母后伤心欲绝之际对父皇有所顶撞,父皇一怒之下才将襁褓中的她带出来,单独置办宫宇,不让母后亲自照抚,只不过父皇没有对外宣称此事,他还在极力维护母后一国皇后的尊严。
但他们二人的心结已经就此形成,母后去年冬日也不过是染了一场风寒而已,也不至于今春就殒命,真正令她丧失生存意念的是父皇的猜疑。
玉如心里翻着波澜,脚下步伐也加快了些。空青和空翠心下纳闷,面面相觑,但也不敢过多议论公主,只得紧跟着主子。
从玉衡殿出来,需经过一座规模宏伟的华林园才能到达皇后的凤仪殿。自前代分崩离析的三国之际,东吴的皇帝便派人修建了这座华林园,此后历代不断完善,穿山凿石,又引墨江水形成一座人工湖,整体呈圆形,中间一座弯曲的木桥,恰好将湖水分成两半,形似太极,所以命名为太极池。
此后又广植名木,因而使得华林园四时之景皆不同。此时开得最盛的是鹅黄的迎春花,碧绿的线条上垂下数朵嫩黄的花朵来,似是一条浅黄浅黄的瀑布。此外,粉色的桃花也有零星探出来的。
暖风拂面,玉如却无心欣赏,脚下一直赶着路。
行到一处小型的桃花林时,桃林深处传来一些动静,玉如觉得不对劲,于是躲到了一棵较为粗壮的桃树后面,查探着桃林中央的动静。
桃林中央的空地上,大腹便便的七殿下萧环悠闲地坐在一个平滑的石头上,手里牵着一只通体黑色的犬,黑犬仰起腿对着一株桃树的树墩处撒了一泡尿,之后也悠闲地趴在了地上。
萧环似乎很满意,狠狠揉了揉黑犬的脑袋,将它的两只耳朵都揉扁了些:“黑宝儿,你可真乖,本王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他紧接着吩咐站在他们一人一犬之后的小黄门:“徐守忠,你去把黑宝儿滋润过的土捧起来,好好招待下从北边来的彭城王殿下。”
徐守忠看着桃树下那一方湿润的土,眉间紧拧,并不愿意干这活,愣怔间,萧环已经抬起粗壮的小腿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磨叽什么,还不快去。”这一脚也废了他不少力气,因为体型过胖,萧环也跟着喘了几口粗气。
徐守忠拧眉蹲下身子,用手将黑犬“滋润”过的土拢到一起,然后双手捧了一些出来,捧到萧环面前让他亲自过目。
土里一股新鲜的尿骚味,萧环不禁拿衣袖掩住了口鼻,嫌弃地骂了他一句:“给本王看这个做什么,你去招待下前面追蝴蝶的那位王爷。”
徐守忠应命走向前方。
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着异域服饰的褐发少年正追逐着一只紫色蝴蝶,十五岁的身量已经不算矮,只是行动间居然像个不足五岁的孩童,蝴蝶越飞越高,他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于是懊恼地坐在了桃树下,鼓着小嘴。
徐守忠走过来,从他身侧坐下,这时,一直跟在彭城王身边照抚他的大魏内监元敬即刻起身,朝徐守忠行了个平礼,年过五十的他头发有些花白,许是因为经历够多,所以知道此人来意不善,因而急于带彭城王离开此地:“不知七殿下也在此处,彭城王因失了心智,恐怕对贵国的七殿下有所冲撞,老奴即刻带他离开。”
说完,元敬即刻去拽坐在地上的彭城王,少年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元敬使了些力气,彭城王才跟着起身,元敬牵着他准备离开时,徐守忠走到他们正前方拦住了他们,微微笑道:“彭城王殿下,别急着走嘛!我们七殿下可怜你一人身处异乡,所以想赏些大梁的特产好好犒劳您。”
他将手里的土捧到彭城王面前,殷勤道:“您瞧,这些可都是大梁特产的黑糖呢。”
彭城王眼里带着几分好奇,凑近了些。
元敬跟着凑近了些,徐守忠手里捧着的分明是土,还是一股带着尿骚味的土。
元敬赶紧护在彭城王身前,拒绝道:“徐守忠,你这手里捧着的哪里是黑糖,分明是黑土,我们殿下从塞北远道而来,你们就拿这个招待吗?”
徐守忠一时有语塞,虽说身前这人神智不清,但他毕竟是大魏皇帝的弟弟,他这般对待人家,全靠自己可承担不住这个责任,于是他带着一丝求助的目光看向身后逗狗的萧环。
萧环瞪了他一眼,这才起身牵着黑犬朝这边走来:“拓跋勰,你还真当自己是北魏的王爷呢?你知道北魏的皇帝为什么把你送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吗?那是因为你们在战场上输了,所以才派质子前来求和,可惜啊,大魏皇帝舍不得自己的那些儿子们,所以就派了你这样一个对他的皇位有所威胁的皇弟过来,真可怜啊。”
他边说边走近,走近看清拓跋勰的样貌后瞬间有些愣怔。这小子明明和他一样,才十五岁,但足足高出他一整个头还不止,一身古鼎灰的长袍,衣领处绣着如意云纹,长发是褐色的,编了很多发辫,额前勒着鹰样抹额,抹额之下是一张英俊的脸。
躲在桃树背后同样看到拓跋勰正脸的玉如也是一阵错愕,她们几人离了有段距离,也只能断断续续听清他们说的话,她这位七皇兄分明是想欺负这位质子殿下。
前世的天监十五年,北边的大魏因在钟离战败,也曾派遣过质子来梁,不过大魏皇帝当时派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拓跋恒,她记得这位历经磨难的质子回到自己国都后曾是继承了皇位的,只不过因幼年就在大梁受足了委屈,所以身体比旁人差很多,纵然有心维护父亲的汉化改革,但不到三十就驾崩了,后来他的弟弟拓跋恺继承大统,又对一心支持改革的皇叔彭城王多有猜忌,伙同自己的舅舅害死了彭城王。
想不到,这世过来的质子居然就是彭城王本人了。听闻这位彭城王博学多才,他长兄曾命他仿前代曹子建,于七步之内成诗,当时不过十岁的他竟也做成了一首诗。
如今看他身姿颇为挺拔,但身为男儿居然在这林中追逐蝴蝶,玉如便问身后的空翠:“你知道大魏为何会派他过来当质子吗?”
前世的空翠就是个极爱凑热闹的人,想必这世也一样。空翠听到公主亲自询问,滔滔不绝道:“公主,您有所不知,我听宫里的人说大魏皇帝本来是要派自己年仅五岁的次子拓跋恒来我们这儿为质的,可彭城王殿下拓跋勰自愿请行,说稚子年幼,在异国他乡恐多有不便,而他作为皇帝唯一的弟弟,理应替大魏分忧。”
玉如一边听着,一边回想着彭城王于十岁那年所作的短诗: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他确实如松之高洁,一心待自己的兄长和国土。相较之下,她们江南之地的政权多自相残杀,前代的刘氏政权便发生过多起子弑父、父杀子、兄弟相残之事,搅得江左动荡不安,朝代更迭频繁,也是到她父皇手中,江南之地才逐渐安稳。若人人都如彭城王,便不会有诸多祸事了。
可是,今世的他为何变成了这样?
空翠瞧出了公主心中疑惑,接着道:“只可惜,彭城王殿下在来我大梁途中曾遭不明的黑衣团伙追杀,身边护卫也被斩杀殆尽,自己在悬崖边孤身奋战多日还是跌落悬崖,等到留在驿站的老太监派人找到他时,他还晕着,后脑勺全是血,醒了之后一直神智不清,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空翠说着,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样一副尊容,如今却成了个傻子。听闻皇上之前还派人试探过他,多番试探之下,也令大梁群臣坚信,他就是个傻子。”
玉如听后,眉头紧锁,眼里有欣赏和惋惜,看到自家兄长不怀好意的目光后,她眼中添了几分厌恶,她吩咐空青:“阿青,你去太极池边帮本宫折几枝柳条来。”
空翠问:“折柳乃是赠离别之人,公主,最近是有什么人要离开吗?”
玉如冷笑:“打狗!”
空青应声退下,空翠追随玉如的目光看过去,瞬间明白过来。
她们的正前方,萧环看这位彭城王居然看得眼睛都直了,甚至咽了咽口水。萧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傻子都能生得这么好看?大梁皇室子弟中,容貌最佳的当属他大哥和九妹,可他们都带着一股江南的清秀,眼前这名少年更多了股洒脱的气质,只是毕竟是个傻子,眼神有些无力。
萧环长到十五岁,身边伺候他的宫女早就被他尝了个遍,他现在倒想换换口味了。不过他很快按捺下了这份心思,指着徐守忠手里的土对拓跋勰道:“彭城王,本王是可怜你,这是本王特意赏给你的,你尝尝吧。”
元敬显然急了,朝萧环跪下道:“七殿下,万万不可啊。”
萧环趁着元敬曲下了后背,干脆一脚踩在了元敬后背上,将他踩得趴在了地上,下巴紧紧贴着地面,盛气凌人道:“有什么不可的,这里是大梁,他算哪门子的王爷,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替他说话?”
元敬的下巴已经被地面蹭出血来,艰难道:“七殿下,您若是觉得这东西宝贵,不如赏给老奴吧,彭城王失智之前已经见识过很多好东西,老奴……还不曾……”
萧环紧接着给了他一拳:“你不配!”
这时候,拓跋勰扯了扯他的衣袖,委屈地嘟着小嘴,眼巴巴盯着萧环,以傻乎乎的声音道:“大哥哥,若是我吃了,你就放过阿翁好不好?”
这声音稚嫩无力,配上这一张俊脸,听得萧环骨头都酥了,胡乱道了声“好”。
徐守忠也立即会意,离拓跋勰更近了些。
拓跋勰以右手抓了一抹土,毫不犹豫地张大了嘴,眼看就要塞进去。
趴在地上的元敬急得双手抓地:“殿下,不可啊!”
拓跋勰无动于衷,右手离嘴边更近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稚嫩而清脆的女声:“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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