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绩

早上八点,书店的门准时被推开。

那个小女孩已经等在门口了——和过去几天一样。她们的目光短暂交汇,小女孩朝田小燕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早晨的书店还很安静,阳光斜斜地照进空荡的一楼。田小燕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眼角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径直上了楼。

这孩子总是这样。来了就直奔漫画区,找个靠窗的角落安静地坐下,一待就是一整天,像书店里一个无声的影子。田小燕已经习惯在整理书架时看见她埋头读书的模样,柔软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偶尔会因为看到有趣的内容而微微颤动。

但今天有些不同。

当田小燕来到三楼整理新到的教辅课本时,她意外地发现了那个小女孩——她竟然没有坐在五楼看漫画。

更让田小燕意外的是,小女孩手里捧着的,是一本厚厚的习题集。

田小燕不动声色地整理着书架,慢慢靠近那个角落。就在她将一摞教材放入书架时,一阵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很细微,像是拼命忍着不让人发现,却因此显得更加揪心。

-

为什么,这么难。

童妙笙的视线模糊地落在书页上,思绪飘回了昨晚。

昨天下午,奥数比赛的成绩就公布了。可那时童妙笙还在书店里消磨时光,直到晚上回到家,才在父母的注视下点开名单查询。

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手指从一等奖名单开始,一行行往下滑,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心也一点点沉下去。直到三等奖的名单跃入眼帘,她才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童妙笙”。

她怔住了。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学了那么久,刷了那么多题,熬了那么多夜,为什么结果只是个三等奖?哪怕是二等奖,也算有个交代。

更让她意难平的是,连何烨那孙子都拿到了二等奖。她不死心,又往回翻到一等奖名单,下意识地寻找许知勉的名字——哦,忘了,他考的是六年级组。她切到六年级获奖名单,果然,“许知勉”、“方砚理”、“方砚棠”……他们的名字赫然在列,他们都站在了她未能触及的高度。

“怎么样?看到了吗?”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打破了沉默。

童妙笙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嗯。三等奖。”

短暂的静默。

随即,父母脸上几乎同时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的欣慰。这种欣慰,在弟弟童泽楷空手而归的对比下,显得格外真切和刺眼。

“太棒了!三等奖也很厉害了!我就知道我们妙笙没问题!”母亲的脸上绽开笑容。

父亲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不错,没白努力。值得庆祝一下!老婆,看看附近哪家餐厅好,我们出去吃!”

他们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商量,话语里透着难得的轻快。

可童妙笙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棉絮,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没胃口,和父母说:“我不想去。”

父亲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方才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特地抽空给你庆祝,摆着张臭脸,给谁看?”

童妙笙喉头一哽,指尖攥紧了衣角。

她迅速在心底权衡——解释自己的不甘只会引来更多说教。

最终,她抬起脸,唇角勉强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好,我们走吧。”

餐厅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童妙笙却觉得那灯光格外刺眼,周围的谈笑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坐在柔软的卡座里,筷子在碗里漫无目的地拨动着精致的菜肴,父母关切的询问在耳边模糊成一片嗡嗡声。

“学习累不累?要注意休息啊。”

“多吃点鱼,补脑的。这个清蒸鲈鱼是他们的招牌。”

“咱们妙笙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给弟弟做个好榜样!”

她机械地点头,用单调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嗯”声回应着每一个问题,食物在嘴里味同嚼蜡。

身旁的童泽楷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专注地吃着碗里的米饭。可即便这样,母亲还是注意到了他,语气陡然转为严厉:“看看你姐姐,再看看你!整天就知道玩,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

童妙笙看见弟弟的筷子顿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她忽然觉得嘴里的糖醋排骨泛起一丝苦涩,怎么也咽不下去。

母亲越说越激动,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引得邻桌的客人都纷纷侧目。童泽楷的脑袋几乎要埋进碗里。

“妈,别说了。”童妙笙忍不住出声制止,声音干涩。

“我说他,轮得到你插嘴吗?你也给我闭嘴!学好你的就行!”母亲语气严厉,随后变本加厉地数落起童泽楷没有上进心,不如姐姐懂事听话。

这场原本以庆祝为名的晚餐,最终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不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只余引擎沉闷的轰鸣声呜呜作响。

-

从书店回到家里,童妙笙逃也似的冲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房门——家里不允许锁门。

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能让她喘息、让她舔舐伤口的空间。

她走到书桌前,台灯冰冷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抽屉,从最深处翻出那个几乎不写的硬壳日记本。封面是深邃的星空,一只天蝎在银河间蛰伏。

她很少记录生活,只偶尔记下些零碎的重要时刻:和许知勉去密室、认识方砚理兄妹、还有那个神秘的笑总……

她翻到本子的第一页——那里用荧光笔工整地写着:

当前目标

1.启川

2.长高

“启川中学”,全市最好的初中,无数小学生和家长仰望的殿堂。这是她当下最**、最坚定的野心,是她所有努力指向的方向。

但今天,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眼睛,无声地嘲笑她的无能和不自量力。

一个模糊又鲜明的身影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是“笑总”。那个神秘的、脸上总挂着笑的男生,像一道捉摸不定的光,不断吸引着她去探寻。她甚至还没问到他的名字。但她冥冥之中感觉,他一定会去启川,和方砚理、方砚棠他们一起,还有许知勉。

可三等奖的成绩,与启川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这让她想起今天下午,在书店里偷偷尝试做五年级奥数题时那种熟悉的、令人崩溃的无力感。

在家里是不允许哭的。“哭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吗?”这是父母一贯的论调,眼泪被视为软弱的标志。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像被困在浓雾里,看不清前路。

成绩必须再好一些,体育也不能落下……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猛地站起身,原地做了几个深蹲跳。

“你在做什么?”

母亲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口传来。门被推开了,她和童泽楷站在那里。

童妙笙心里一惊,动作瞬间僵住。

“我在长高。”她回答,同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摊开在桌上的日记本。

心脏猛地一跳。她强作镇定地走向母亲,顺手迅速抽了张练习卷盖在那敞开的、写满她野心的本子上。

母亲已经皱着眉头,把一张卷子拍在桌角,另一只手狠狠掐着童泽楷的耳朵:“我刚才让他写的,你给他看看,错的都是哪些题?有没有不该错的?”

童妙笙暗自松了口气,手心因为刚才的紧张已经沁出冷汗。她拿起那张用红笔打着醒目“70分”的卷子,快速扫了一遍。

在她看来,整张卷子的难度都不大,错题大多是因为粗心或者基础概念模糊,可以说都不该错。

但她还是低下头,避开弟弟投来的、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低声说:“嗯,错的基本都是……有些难度的题,可能这方面掌握得不太牢。”

她列举了两个稍微复杂点的知识点,声音干巴巴的。

“我们班成绩好的都上了补习班。”童泽楷小声嘟囔了一句。

话音刚落,就被母亲“啪”地抽了一下后脑勺,声音响亮:“顶什么嘴?补什么习?那都是骗钱的!我看你就是不用心!找什么借口!你看你姐,没补习不也学得很好吗?奥数都能拿奖!你就不能学学你姐?”

童妙笙站在原地,把手背在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另一只手的指节,一下又一下,直到皮肉泛起细密的刺痛。

母亲拽着童泽楷离开了房间,只在门口丢下一句:“你好好学你的。”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模糊的车流声。童妙笙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走回书桌前。她没有移开那张覆盖的卷子,只是伸出指尖,轻轻抚过练习卷下那硬壳日记本凹凸的封面,星空与天蝎的图案在指腹下沉默。

她关掉所有灯,让自己彻底浸入黑暗。

窗外的世界却依然喧嚣——车流如织,无数尾灯划破夜空,汇成一条向远方延伸的光河。

霓虹灯的光影偶尔掠过窗玻璃,在她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流光。

在黑暗中,那份不甘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开始无声地扎根。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轻易流泪了,眼泪是留给那些还被允许软弱的人的。而她,只剩下前行。

她终于看清,那份无条件的爱,其实是有条件的。父母许诺的“健康快乐”,不过是一座精致而虚幻的海市蜃楼,唯有当她站在“优秀”的坐标点上时才能望见。

一旦偏移了位置,或像弟弟那样从未抵达,眼前便只剩下爱的荒漠,那句承诺苍白得如同沙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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