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峥遇到林守一的那天,和别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大概是初中入学,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前后桌的位置,林守一坐在前排,裴峥坐在后排。
在班主任上讲台啰嗦地组织班级自我介绍前,林守一转过身来,冲裴峥轻快地“嘿”了一声。
裴峥恪守家教,没有搭理他。
开学后好一段时间里,班级并没有换座位,裴峥坐在他的后排,每天早晨中午上学,都能收获前排一句轻快的招呼声。
林守一不在乎裴峥有没有回应,他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好好打招呼。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习惯。
裴峥做不到在不搭理的同时不在意,渐渐地开始担心林守一要是得不到回应失望不给他打招呼了怎么办。
正确答案是好好地回应林守一,可裴峥并没有长一个正确的脑子,他只敢在心里斤斤计较林守一的行为,不敢自己迈出实质性的步子。
若这个人不是林守一,肯定早就不搭理他了。
这也是他一直独来独往的原因。
幸好,林守一是林守一。
在打招呼的活动持续半个月后,林守一忽然额外说了句:“哥们儿,没想到你真能忍啊。”
嗯?裴峥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眨巴眨巴眼。
没想到他这副呆样儿把林守一逗笑了,“我本来和举头三尺的神明打了赌,说不到一个月,你肯定会跟我搭话,但现在都半个月了,哥们儿,为了不让我输,你好歹说句话嘛。”
他话多,但语调轻快中带着懒散,不徐不疾,裴峥每个字都能听清楚,但连在一起又理会不到意思。
“举头三尺的神明是什么?”裴峥愣愣地抓偏了关注点。
林守一之前的笑就没止住,这下笑得更加开怀:“一个我为了打赌编造出来的不存在的人。”
他眉眼干净,笑起来又多添了几分爽朗,裴峥不由得就看进了他眼睛里,顺着他的话答:“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找个人来打赌。”
“嗯,也是。”林守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你跟我打赌咯?”
裴峥摇一摇头:“我已经跟你搭话了,不到一个月。”
“也就是说,我赢了~”林守一嘚瑟地比了个“耶”。
“所以我还有什么打赌的必要呢。”裴峥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随即不由得笑了出来。
林守一就盯着他瞧,见他反应过来才施施然伸出手:“喏,再自我介绍下,我叫林守一,你的前桌。”
“裴峥。”裴峥也不好拒绝,回握住林守一的手,“你的后桌。”
如今想想,他当年应该是上了林守一的套。
但面对裴峥后来的质问,林某人则再三装傻,弄得裴峥先下不来台,只得承认了当年其实也很想和林守一成为朋友。
“我就是看出来了嘛。”林守一笑眯眯道。
裴峥心跳漏了一拍,这也成了他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时会有意无意地想到的问题:林守一会看出来他别样的心思吗?
这个答案暂时无解,裴峥没有蠢到莽然去试探。
反正到时候他准备鱼死网破,也用不着试探了。
*
裴让难得早起了一回,凌晨五点半。
客厅灯亮着,他穿了拖鞋,迷迷瞪瞪地循着光源走。
果不其然看到了端坐在沙发上的裴峥,嘴里叼着吐司片,双手捧着平板电脑。
怎么没把他砸死呢?裴让锲而不舍地这般想,大脑也随之反应过来:等等,他哥吃相什么时候这么随便了?
许是觉察到他的视线,裴峥放下平板,把咬了一口的吐司片捏手里,神情和平日里相差无几:“早。”
“早。”裴让躲不过,只好讪讪地坐到了旁边的矮沙发上,“哥,今天是要去上班吗?”
“嗯,今天是工作日。”裴峥又咬了一口吐司,动作之机械,表情之呆滞,都是白日里看不见的蠢样。
裴让这才注意到他头发乱翘、眼尾恹恹地下垂、下巴上还有一层浅浅的胡茬,浑身上下最规整的地方就只有好好把扣子扣到最后一颗的睡衣。
忽然的,有点想笑。
但面上还是得绷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那也太早了些,才五点多呢。”
“习惯了。”裴峥三两口吃完吐司,冷冷地抬了眼,“还有什么事?”
裴让被这彻骨的目光看得哆嗦,讪讪地起身讪讪地答:“没事,我倒水喝。”
真不好伺候啊。
裴让给自己灌了杯温水,做戏做全套地跟裴峥道别:“那哥您继续,我不打扰了。”
然后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闪回卧室,带上了卧室门。
他就不该脑子不清醒去跟裴峥搭这个茬,背靠门板的裴让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能看透他哥这阴晴不定的性子?
裴让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社交能力和耐性快要用尽,还不如干脆撕破伪装和他哥掐一顿架。
然后他就会被赶出家门,从此自由地浪迹天涯……
虽说不一定会饿死,但没有落脚的地方,他晚上得在街边桥洞打地铺。
好悲惨的人生。
在学校因为没啥钱挨过饿受过冻的裴让,懂得贫穷的苦痛。
他麻利地找出手机,麻利地调到手机银行的界面,看到自己存款数额上一串的零,感受到了能安抚灵魂的强大力量。
在自己真正能够独立之前,还是继续忍耐下去吧。
这口气也不是咽不下去,何况裴峥也还没对他做过太过分的事情——
只是掐了脸,还有尺子,还有……没什么大不了的。
*
裴峥就这样长期在这边定居了。
裴让只能在工作日的白天里享受独处的安静。
现在安静不是令人恐惧的源头,裴峥比安静恐怖百倍。
裴让唾弃之前那个矫情的自己。
大概在午后,裴让例行准备睡午觉,门外响起了门铃声。
他以为是家政阿姨忘拿东西,便随意地打开了门。
结果门外站着他没见过几面的伯父,裴桾。
“伯父,您怎么来了?快请进。”裴让赶忙做了请进的手势,奈何眼下家里只有些普通的解渴的茶水,没其他东西做招待。
伯父似看出来他的慌乱,摆摆手道:“我就是顺道来看看你,礼物都没买呢,所以别太紧张。”
“哦哦,好,您换鞋。”裴让手足无措地找出新的毛绒拖鞋,阿姨一直有准备着,只不过他喜欢穿凉拖就没用上。
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热的红茶端到茶几上,伯父已经施施然落座于沙发,礼貌性地打量四周,而后目光落到裴让脸上:“这房子还算宽敞,你住得习惯吗?”
都住快三个月了,裴让假笑:“当然,哥很照顾我,什么都按我喜好来,就怕我住不惯。”
此乃谎言。
但裴让得在亲戚面前说点儿裴峥的好话,亲戚转述给裴峥时,还能反映出裴让确实真心实意地感谢兄长给予的一切。
“是,小峥很会照顾人呢,有时候比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更面面俱到。”结果伯父顺着他话茬继续夸,仿佛裴峥身上真的拥有这种美德。
可能在长辈面前,裴峥真的有吧。
裴让继续假笑,忽然,迟钝地发现严叔并没有和伯父一起来,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严叔没跟您一起吗?”
“哦,”伯父的脸色明显显阴沉了片刻,随即又转变到若无其事的温和状态,“他在陪你奶奶和姑母逛街。”
奶奶和姑母……听说过,但没见过,裴让记得祖父和祖母很早的时候就离婚了,那时候他都还没出生——裴峥也还没出生。
“小让,你不坐下聊么?”伯父问。
裴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就坐。”
伯父跟他没有太多话题聊,就兜兜转转地问了些他学习生活方面的事情,哪怕他敷衍地回答因为一些事情在家复习,伯父也没有过分追问。
可能伯父并不在意,例行公事罢了。
裴让寻思着快些说完结束语,就送客走人。
伯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了一句:“对了,小让,你爸爸好像给你留了件东西。”
诶?话题怎么转到遗产上了?
裴让回答:“嗯,是一幅很漂亮的油画,我和我哥把它好好地放在卧室里。”
此乃谎言。
他压根都没仔细看过画。
“毕竟是你爸爸难得留下来的油画。”伯父叹了口气,“有你保管着,他也会很欣慰。”
才不会吧,他在世时我就和打外边捡回来的没两样。裴让腹诽,心下一动,想到了什么,但面上还得演戏,附和伯父道:“嗯嗯,我也不会让他失望的。”
不过——
“其实我哥比我更适合保管这幅画吧,而且……”裴峥应该不会有野种的负面传闻缠身。
“而且本来也是把画安置在了他的房子里。”
裴让略显犹豫,但又带着少年特有的天真说道。
伯父果不其然地出言安慰:“因为他是哥哥嘛,长辈总是心疼年纪小一点的孩子。啊,这话不能跟你哥说啊,不然我成挑拨离间的了。”
您确实是在挑拨离间啊。
裴让持续假笑,“我肯定是知好歹的,您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
伯父拿了茶杯,喝了口茶水,裴让也趁着这空档稍稍松了口气,盘算着用什么样的话术把伯父送走。
“另外刚想起来,有件事情要提醒你,因为你大概没有保存油画的经验吧。”伯父放下茶杯,话题还停留在遗产上没有走远。
裴让作洗耳恭听状:“是是,您请讲。”
“画框要定时请专人更换,不要看着没被损坏就放置不管,有些损坏是肉眼难以觉察,但有可能对油画表面造成伤害。”伯父一本正经道。
但这一听就是个麻烦事儿,裴让嘴上应承:“好的好的,我到时候也会请我哥帮忙。”
“都说了是你爸爸留给你的画。”伯父笑笑。
他果然是在挑拨离间吧。
“我请我哥帮忙也没问题啊,他是我亲哥嘛。”裴让面带假笑,咬牙切齿。
幸好这时候伯父的手机铃声响了,他以裴让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接起,声音也从挑拨的漫不经心变成了热切的撒娇?
“怎么,终于想起我了?”
对面应该是严叔吧,裴让理所应当地猜想,不过这也好,伯父应该可以走人了。
再假笑下去,裴让腮边的肌肉都劳损了。
“我可不去给你们当移动钱包。”
这咋还傲娇上了?裴让一阵恶寒,只能说这对中年夫夫感情很好。
很快伯父挂断电话,便起身跟裴让告辞。
裴让如临大赦般将他送到门口,欲关门之际,伯父叫住他:“小让,亲兄弟之间才要明算账。”
“我知道,劳您关心。”裴让回应,这会儿他的瞌睡是彻底被笑没了,待会儿干脆去灌点儿茶水吧,“我目前明显没有那个资本跟我哥算清楚账啊。”
“本来我住在他这里,都算是欠他的。”
伯父上下扫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他头发,力度轻柔没有裴峥那么大手劲儿。
“你倒是个好孩子。”伯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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