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峥等到了那一个空闲的下午。
照理说他应该为这样一个下午做充足的准备。
但其实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顺其自然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备忘录跳到手机桌面,提醒他关于这个下午的行程。
可能人离掉气还有一段时间,裴峥到底留了一个护工,负责喂食、辅助入厕。
今天去一趟,把这一个护工辞退,裴峥便与那座宅子再无瓜葛。
“收尸你不去么?”伯父带些调侃的语气问过。
“收尸应该是你的事情了,伯伯。”裴峥回答,“我尽到了养老的责任,而你作为他的继承人之一,送个终应该不算过分。”
伯父嗤笑:“你又不给我宅子里的监控,我怎么知道该什么时间去完成我的责任。”
“我一直关注着,到时间了会通知你。”裴峥淡淡道,“收殓遗体期间,最好不要做法律不允许的事情。”
“你这么不放心我,你自己完成最后的流程呗。”伯父颇不服气。
“我三个多月前走过一次这种流程,短期内不想再走一遍。”裴峥断然拒绝,“而且,某种意义上,你给他办葬礼更合适。”
对此,伯父只是玩味地看了他两眼,故作勉强道:“行吧,谁让我拿走他大半产业呢。”
“要像你姑母,那才叫无事一身轻。”
裴峥掐一掐虎口,从回忆里定神。
似乎完成这个“职责”,他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过完年到三月份就是二十六岁,四舍五入也是奔三的人。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在这二十多年里已然形成,不会因为罪魁祸首的离世而动摇崩塌。
裴峥按照他安排的道路走了二十多年,几乎没有任何坎坷地长成他期待的模样:在事业职场上雷厉风行,在待人接物中落落大方,在私生活方面克己复礼。
以及在如上完美的表象下,掩人耳目地安放一颗畸形的心脏。
这颗心脏早应该在十年前被淹没于湖底,和裴峥的母亲安葬在一起。
可母亲不要裴峥这样一颗畸形的心,她不要裴峥这样一个畸形的孩子。
“裴峥,为什么你会出生呢?”
裴峥见母亲的最后一面,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的午后,美丽的端庄的母亲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她掐着裴峥的脖颈将他拎起,眼看着他面色涨红呼吸不能,扭曲的癫狂的面孔里竟浮现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她温柔地说:“小峥,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做妈妈的孩子了。”
裴峥记得在窒息之前,他因求生胡乱挥舞的手臂触碰到她身上柔软带着熏香的衣料,还未等他抓住,她便被屏息绕到她身后的保镖敲晕在地。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
从那时起,裴峥便在爷爷身边长住。
那年裴峥六岁。
原本哪怕在父母身边住,他的教育方案也是由爷爷亲自制定。
父亲为此不满过,认为爷爷过分插手于他们小家庭的生活。
但父亲的不满,爷爷并没有当回事,以至于母亲出事后,都没询问过父亲的意愿,直接将裴峥带走。
“他毁了你母亲,我不能让他再毁了你。”这是爷爷给裴峥的解释。
裴峥在放学路上被父亲拦过车,司机要撞上他,他都不后退不躲避。
父亲在车外喊:“小峥!小峥!”
跟爸爸回家,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裴峥没能跟父亲回家,他只能把父亲的话转达给爷爷。
爷爷说:“他那个废物,不配提起你母亲。”
后来,父亲没再来裴峥放学路上拦车。
裴峥再见到父亲时,父亲要和他的新家庭搬出老宅子。
老宅是爷爷送给父亲母亲的结婚礼物,父亲有了新家庭后,爷爷把老宅收回。
裴峥在老宅里度过了许多寒暑假。
大学毕业接手家族的部分产业后,他忙得没有假期,爷爷便把老宅租出去当疗养院,一直到现在。
企业里的股份,爷爷都转让完全,遗产里估计就剩存款、珠宝和不动产。
他老人家没立遗嘱,不知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有几年好活,便没有着急此事;还是他清楚,他仅有的遗产继承人里没谁对他的遗产感兴趣。
裴峥不去猜测这些,遗产让伯父和姑母去分得了,他没立场掺和。
“你是我们中间最孝顺的那个,遗产怎么说都应该你拿大头。”伯父乐此不疲地拿这事儿与他逗闷子。
裴峥不咬他的钩:“床前尽孝我都没做到,算什么孝顺。”
“但在他清醒的时候,你做得很好啊,将我和你姑母反衬得很没良心。”伯父说。
“主要是你比较没良心。”严叔终于打断了一次伯父,“宁椿和宁阿姨都不欠你们裴家。”
“一提宁椿你就来劲了是吧,我就不该放你去跟她逛街!”伯父几乎一秒炸毛,要不是在饭桌上,他得整个人扑严叔身上龇牙咧嘴。
严叔自是知晓他做不成什么,给他盘子里挑了块花胶作为安抚,而后转眼对裴峥说:“我倒是很欣赏你这个做法,小峥,但重点在于你不要被困在过去。”
“你整这些文艺的乱七八糟小峥也听不懂。”伯父接茬,吃花胶都堵不住他的嘴。
裴峥当然听得懂,但他只能说:“我尽量,严叔。”
“不过,严叔您似乎真的放下了。”
“我不放下不行,”严叔无奈地耸耸肩,瞥一眼吃花胶吃成花栗鼠的伯父,不禁笑道,“有人替我记着呢。”
花栗鼠冷哼一声,嘀嘀咕咕道:“那种人就应该千刀万剐,死了也得挫骨扬灰。”
伯父容易说些与他表面嬉皮笑脸人设不符合的极端话语。
但很多时候,伯父的极端话语出现的位置很是适合。
所以裴峥并没有反驳。
他要去做个了结。
*
到达老宅,日头正烈。
但好歹是到了冬天,日光没有那样灼人。
裴峥把车停在院子里,径自进门上了三楼。
宅子里只爷爷和护工两人,故日常使用的空间只有三楼尽头的房间、同一层楼的卫生间以及一楼的厨房。
剩下的空间在沉睡,空空荡荡,和他以往来这里度假时一样。
四层楼高呢,满足日常需要的不过几个房间,也不知道早些时候安置这么一栋楼有啥意思。
不过思忖的片刻时间,裴峥到了三楼。
护工早在他到来前离开,裴峥推开房门,浅色的窗帘将那落地窗挡住,屋内温暖明亮,不似以往的刺眼。
因为爷爷病糊涂了,自然不记得让护工把窗帘拉开。
其实那湖也没什么好看的,表面是规整的椭圆形,里头是人为培育的鱼苗水草,整个湖就是被圈养的大型宠物,终日平和的粼粼波光是它向主人的摆尾示好。
偶尔也会露出獠牙,为主人排忧解难地吞噬掉一些不该存在于人间的东西。
但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好看的,它只会讨好地摇尾巴了。
裴峥坐到了床边的软凳上,这个位置让他清楚地看见陷在被褥里仿佛缩水一圈的爷爷,如枯树皮似的皮肤,嶙峋的颧骨,凹陷的眼球以及他鼻前透明的氧气罩子。
将近两个月不见,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带走爷爷的理智,也带走爷爷身体里的水分。
裴峥听过他说胡话的录音,那声音仿佛寒风吹过寸草不生的平原,悠长且干涸。
护工倒不至于不给他喂水喝,裴峥没有这样不人性地安排,怕留下虐待老者的恶名。
他想弄清楚一些事情,从爷爷口中。
虽然他早就以其他渠道知晓。
糊涂了的爷爷大概是忘记世界上还有裴峥这个人存在,生病后糊涂的这两个月,对裴峥只字不提。
不过,裴峥还是听到了那个名字。
意料之中。
他母亲的名字。
“所以我还是希望你清醒着,你糊涂了对我们都不公平。”裴峥轻声说。
他离病床有一段距离,但还是能闻到消毒水和消毒水盖不住的老人味。
爷爷已经很老了,裴峥有记忆以来,他就是这样皱巴巴的苍老着。
嗯,只是比现在多一点水分,多一点活力。
他的年龄使他在裴峥的生命里,分外合适于扮演祖父这样的角色,他也应该是裴峥的祖父。
不会再有其他的答案了。
但命运总爱开玩笑,开到裴峥头上。
裴峥自然是不服命的。
他缓缓地起了身,仿佛这屋子里腐朽的气息让他也苍老,拉扯住了他的动作。
外套大衣的衣兜里放着一把小巧锋利的剪刀,爷爷躺在床上两个多月,该理理头发,免得到时候难为入殓师。
裴峥靠近床头半蹲下.身,这个位置能看到爷爷那截枯木头似的脖颈,其上虚弱跳动的青筋并没有意识到剪刀的靠近。
爷爷瘦得皮包骨头,青筋的位置很清楚,裴峥就算手抖,多扎几次也能扎对。
奈何爷爷已经糊涂了,他糊涂了。
怎么死他都不在乎的,怎么折磨他都不在乎的。
在乎的只有裴峥,只有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
所以裴峥何须惹这一身骚。
他调转了剪刀的方向,裁下一缕爷爷鬓角的头发。
这些就足够了,免得将来火化死无对证。
裴峥把头发和剪刀分别装入密封袋,放回大衣口袋。
*
他蹲得腿有些麻,起身适应了一会儿。
四下安静得只有呼吸机运作的声响,窗户把风声隔在外边,裴峥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湖面闪烁的波光。
还是那样晃眼。
他本来打算走时给别墅断电,停掉还在运作的呼吸机,但想到要给伯父通知爷爷的死亡时间,需要看摄像头,便只能打消了这念头。
反正不过是迟几天得到结果罢了。
裴峥走时,爷爷还在昏迷。
护工说,他已经这样昏迷了几天。
当然,这时候的爷爷,醒着睡着对于裴峥来说,没有两样。
他没办法神志清明地坐起来,言之凿凿地跟裴峥数落父亲伯父还有姑母的恶行,教育裴峥不要像他们那样学坏。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骄傲。”
爷爷一直这么说。
裴峥以前只有点头称是的份,现今倒想反问追问了。
奈何罪魁祸首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问不出来。
而答案早在当年母亲癫狂的眼睛里。
他现在只要去专业机构化验,便能将答案证明。
可正如他不愿再去追查母亲的死因,不愿意去揭开父亲继母车祸之谜,以及没有告诉裴让他们的小弟弟并不是死于食物中毒。
他没有勇气再去证明了。
至少现在没有。
今天所做的,是为了他能有勇气的将来。
*
将来会好些吗?
也许不会吧。
裴峥站在人工湖边,风掠过湖面吹来,哪怕在阳光下,也彻骨的寒凉。
他记得自己潜入湖底的十五岁。
夏夜里,湖面也有天上的星星。
他潜入湖底,一次又一次,打捞出一块又一块,他的星星。
“好了,妈妈,我们现在回家。”
裴峥轻轻握着那森白的手骨,水淋淋地坐在夏夜里盛满星星的湖边,夜风吹进他湿透的衣衫,吹得他的骨头如那手骨一样冰凉。
不应该是这样的,母亲的手很温暖,哪怕是掐紧他脖子的时候。
“虽然现在爸爸不在,”裴峥絮絮念叨着,把手骨拢进自己怀里暖着,“但我可以去找他回来,我找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妈妈,我们回家吧。”
大概是裴峥为何会变成一个冷静疯批的原因。
甚至有时候,作者觉得他还不够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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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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