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雪夜危光
大雪再起,玄京北门鼓声震天。
城外白茫茫一片,旌旗猎猎,甲光映雪,声势如山海。
苍玦披甲上马,银鞭横腕,坐下骢马嘶声长啸。
王妃华槿立于道旁,身边灵儿打着伞,她静静凝望。目光越过漫天风雪,追随着那末身影。
号角长鸣,军列齐动,铁骑滚雪而行。
甲叶撞击声、号令呼应声交织,宛若奔流。
队列行至北门外,苍玦回首一望,遥遥落在她身上。
一瞬的凝视,似万语沉于风雪间。
银鞭微抬,他转马入阵,披风在雪雾中猎猎翻卷。
片刻,身影没入漫天白茫不见。
华槿收回视线,轻声道:“回府吧。”
她拢紧披风,寒意入骨。
“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未初时分,日光自槅窗斜落,照得书案上一派明亮。
案上文牍堆叠,账册摊开。
华槿自回府后便潜在书房,午膳也仅匆匆用了两口,又复坐回案前。她低首翻页,指尖在账页间摩挲,眉峰微蹙。
这一页往年冬备支出多在腊月,如今却提前了整整半旬。银额虽微,却透出一丝不合常理的急切。
她正凝神思索,门外已响起轻急的叩门声。灵儿连敲三下,这才将她从思绪里拉回。
“进来。”
灵儿入内,低声道:“王妃,宫里来了人。裴贵妃口谕:请您即刻入宫,赴承华殿觐见。”
华槿动作微微一顿。
这位贵妃倒是赶早不赶晚。
她抬眸:“可曾说明缘由?”
“只说北定王启程,贵妃娘娘欲与王妃言几句慰劳之辞。”
慰劳之辞……华槿轻笑,随即吩咐道:“去准备车驾罢。”
片刻后,车马已备。
华槿出得府门,见飞白立于车前,玄衣束身,立得笔直,倒有几分少年将军的风姿。
他上前拱手,道:“王爷临行前有命,若府外有事,属下当随侍左右。”
华槿颔首:“有劳统领。”
灵儿与飞白对视一眼,皆轻轻点头,心照不宣。
华槿登车而入,飞白与灵儿分骑两侧,马蹄击雪,寒风卷帘。
入宫道上,大雪初霁,一路金瓦流光。
承华殿坐落于中朝东隅,丹柱朱门,雕梁金兽,殿前宫女列立。
华槿随引领的宫人行至殿前,仰见朱漆匾额上鎏金“承华”二字,在日光中灿若流焰。
步入殿中,沉水与龙涎香交织。
榻上,裴贵妃端坐,衣袂绛金,鬓上金钗层叠,明珠光华绰绰。一双凤眸微挑,神色温淡,却自带雍容。
陶嬷嬷告知过华槿,裴贵妃所出裴氏乃世代簪缨,她又是首辅容阁老夫人之族出。容家势重,当年以协理内廷、延衍宗枝为由,举荐裴氏入宫,初封淑嫔。
烈帝与先皇后情笃,裴氏虽未得盛宠,却以行止端谨、温婉稳重渐得帝信,未几迁为贵妃。待皇后薨逝,六宫群嫔无主,裴贵妃遂被命总摄内廷。
此刻裴贵妃静静拈着一串紫檀佛珠,珠声随指转落。她垂睫含笑,眉眼温润,恍若慈心雅量。
华槿在玉国宫中见惯了诸般虚情假意、佛口蛇心。自前次“送香”一事后,她更知眼前这位贵妃,绝非世人口中那般温驯守礼。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吉祥。”
华槿盈盈一拜,极为恭顺。
裴贵妃抬眸含笑,声如春水:“免礼。北定王远征,王妃辛苦了。”
“谢贵妃体恤。臣妾自当竭力辅理府务,不负陛下与王爷所托。”
“王妃心怀端谨,难得。”贵妃轻轻拨动佛珠,停顿片刻,朱唇再起,“先前本宫遣人送香到王府,原想助王妃安神静气,却听闻王妃命人原封退回,可有此事?”
贵妃语调依旧悠悠,可那目光之厉华槿感受分明。她在心底喟叹,苍玦这桩事终究还是落回她头上。
她俯身行礼,娓娓道来:“王爷素喜清气,觉香味太盛。臣妾不敢违意,若因此辜负娘娘好心,罪在臣妾。”
贵妃凝着她:“北定王心性,本宫明白。只是回呈也该经礼监造册。王妃新入京,内廷之仪还需尽快熟稔,免得误了典章。”
“贵妃娘娘教诲极是。臣妾自当勤学,还望娘娘恕罪。”
华槿姿态更低了几分,声音却不急不缓。
贵妃颔首,语气转柔:“此番出征仓促,陛下念军机重大,特命本宫速设法坛。虽未及周备,但佛心在诚,贵在一念。王妃身为北定王正室,后日延福寺祈捷,理当同往。”
听得“延福寺”三字,华槿眉心微动。她原还思量着如何寻个由头前往探信,未料幽烛司潜线所在之地,竟也是皇室祈福之所。只是这场仪式由贵妃主理,恐怕未必太平。
她收敛心思,垂首道:“臣妾遵命。”
裴贵妃慢声续道:“祈典在即,凡经文诵读、奠仪礼章,皆需熟谙。王妃对诸礼或未尽悉,当趁此时好生温习本宫已命礼部送来《祈福经义》三卷,王妃素习文理,便由你亲自抄录一份,以示诚心。明日午时,太常寺官自会前来取卷。”
裴贵妃抬眸一笑:“祈礼之外,尚需有人亲抄经卷,以谢佛恩。听闻王妃素习文理,祈典后,便劳你亲抄数卷,也算为王爷积德祈捷。”
华槿心下叹息不止但面若止水,只道一句:“臣妾谨遵娘娘懿旨。”
见华槿神色恭谨,贵妃笑意和煦:“如此,本宫也好替陛下放心。”
华槿拜别出殿,,思绪已是万千。
这场祈福裴贵妃必不会只是循礼行事,多半暗藏玄机。抄经之命,名为敬佛积德,实则是将她拘住,以免旁顾。
然事有两面,此举反成她入寺的名正言顺之由。若运得其机,可设法与幽烛司暗通一线。只是延福寺既为皇家祈福所用,僧众与内廷往来频密,其中必有贵妃眼线。
华槿眸底寒光乍现。
回府后,华槿即唤萧羽笙入书房,将贵妃后日设坛、自己奉命前往之事一一告知。
华槿前几日身子不适,又府务缠身,已数日未曾召他。此刻再见,萧羽笙只觉她又清瘦了几分。
听完所述,萧羽笙俊眉紧蹙:“延福寺比我们料想的更要紧。看来幽烛司已渗至玄国内廷近旁。”
“父皇筹谋深远。如今想来,这场和亲怕是他早就算好要走的一步,而我正是那盘棋上缺的最后一子。”华槿冷笑,随即话音一转:“罢了,延福寺的情况,你可从十一处探清了?”
萧羽笙应声:“寺中僧众多为礼部供奉,其中必有贵妃之人。但在中院藏经阁与后院经房,早埋有幽烛司旧线。小十一化名‘明/慧’,常在僧舍与经房之间跑腿,身份卑微,行动最便,由寺中老僧‘圆智’暗中相护。”
华槿轻轻点首,示意他继续。
“平日那两处戒备森严,外客不得近。此次设坛,前殿祈礼多半由礼监看守。殿下既被命抄经,便能入后院经房。我今日便递出消息,好让小十一接上。”
“届时传信之法呢?”
“若无法照面,可照旧例,凡送来的纸墨右下隐有半月印的,便是他所备。殿下只需在首行落笔处点一水痕,他便识得。待经卷送回,他自有法子取走。”
华槿了然:“那便伺机而动。”
羽笙思忖道:“裴贵妃大典当日必然会有所举动,可要令明义提前设防?”
“让他备好传信即可。”华槿摇头,“切不可轻动,以免露出形迹。贵妃此番多半只是试探。若真牵出玄国,那便成了大祸。”
“属下遵命。”
华槿交代完,心头稍稍安定。
月事未结加之昨夜未眠,此刻只觉眼前微晃,腿脚发软。她伸手扶住案几,指尖微颤。
萧羽笙神色一变,疾步上前扶住她臂侧,从怀中取出一只细瓷小盒,揭盖递近。
龙脑香气瞬息散出,清凉透入鼻端,晕意减退。
华槿缓了片刻,抬眼看他,声音微哑:“你随身带着?”
她的眉眼极近,近得他能清晰看见她惨白唇瓣上的纹路。
萧羽笙扶着她的手不觉用力,待察觉时又立刻松开。
他后退半步:“殿下所需,我都随身带着。”
萧羽笙一双眸子里映着微光,凝视她:“这几日殿下忧劳过甚,进宫时我便担忧。”
他望着她时,眼里只有她的倒影。
而从很早开始,他的眼里就只有这个倒影。
他父母早亡,七岁便随孤军入都,几经辗转,被送入禁卫营童卫所。而后在金羽卫中习武,因行事稳重、体格灵巧,被列入近卫备选之列。
十岁那年,他被选入宫。他天性寡言,不擅交际,旁人只道他清高孤冷,与他疏远。
那年冬日,宫中比武,他被几名同伴合力欺辱,几乎命悬一线。彼时九岁的华槿性子未驯,常在宫中走动,恰在殿前经过,听得喧哗,当即呵止。
她命人去唤御医,却无人敢动,于是甩下令牌,喝退众人,命内侍抬他回宫。
她脱下自己的披风为他驱寒,又取雪莲膏为他敷伤。而后更是求母妃将他留在宫中,成了她第一个亲自选下的亲卫。
自那一日起,他的命就属于她。光阴十载,从未更改。
华槿此刻并未注意到他的心绪,只是笑着宽慰道:“有你们在,我不会有事。”
她说着转身在案前坐下,案上铺着新送来的《祈福经义》,她抬手便要去拿笔,却被萧羽笙捉住手腕。那力道不重,却带着罕见的急切。
“殿下今夜不可再熬。”他的语气依旧恭敬,可脸色却是极难看的。
华槿眉心微蹙:“太常寺官午时便来取卷。此乃贵妃亲命,若误了时辰便是失仪。你算算,哪有多余的时辰歇息?”
萧羽笙抿唇,似在极力压抑情绪。须臾,他道:“殿下忘了么?从前殿下被师傅罚抄文章,是谁替您誊抄交的卷子?”
华槿一怔,旋即睁大了眼,音色跟着明亮起来:“你倒提醒我了,你与清颜学我的字都极像。尤其是你,连笔势的顿挫都几可乱真。”但说着,她目光便又暗了下来,“只是,若被看出笔迹不同,岂不更惹麻烦?”
萧羽笙眸光坚定,语气笃定:“殿下放心。细细描摹,旁人绝瞧不出破绽,当年连太傅也未能分辨。”他语声放轻,带着几分劝慰:“典礼在前,才是重中之重。”
华槿凝着他片刻,终是失笑:“你们一个两个,倒像我才是不知轻重的。也罢,确实乏了。”
说罢,华槿起身。羽笙连忙退至一侧,低眉恭立,见她衣袂轻掠过地。
她行至书房门口,忽又回首,唇角带笑掠过一丝狡黠:“明早若能成卷,算你大功一件。”
羽笙愣神,他已许久未曾见过她此般轻快模样。
那灵动的身影曾是深宫中乍亮的光,耀眼难忘。
直到她已走远,他才收回心神。
门扉阖上,书房重归寂寂。
夜深人静,延福寺中院香案前,一名小沙弥提着灯盏而来。
殿内只余佛影半明。
他屏息俯身,将供灯的灯芯轻轻取出,换上新的。
那灯芯微潮,颜色比常日更暗。他换好灯芯,复又添油,细细拨亮。
火光跳了几下,随即稳住,却泛着一丝青意。
风过佛前,灯焰微颤。
似有影在壁上闪动,又倏然隐没。
各自奋斗的日子开始了!!!祝你俩早日团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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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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