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冰还没化,冷风裹着冰碴,致力于将每位过路的行人冻成冰雕。
上午八点四十二分,蒙上一层冰霜的公交车慢悠悠地行驶,载着一车男女老少,人虽不多,但也座无虚席。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戴兜帽的姑娘,看不清脸,她一只手撑着脸庞,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昏昏欲睡,黑色的外套与兜帽显得此人像个与世隔绝的自闭少女。
好在她怀里抱着的鲜艳花束打破了一身黑的拘束感,只不过花的包装很严实,仅能看得出里面是亮黄色。
向日葵还是黄玫瑰,这个年纪的女生大抵只会喜欢这样的花吧,小年轻就是有闲情雅致啊。另一侧坐着的无聊乘客打量一整车人,最终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同时悄悄在心里嘟囔。
“前方到站兴天墓园,下车的乘客请注意……”
关柏叶本就没睡踏实,声音一响立马睁开眼,一个人捧着花下了车。脚踏实地后,又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这才彻底清醒,忍不住哆嗦着打了个喷嚏。
她依据自己记忆里亲人告诉的方位自信迈步往前走,途中晕头转向、指鹿为马的种种糗事暂且不计,总算是找到了要找的那块墓。
漆黑的墓碑静静伫立着,左右两边分别刻着她父母的名字,他们在她小时候因为车祸去世,生前很爱她。
关柏叶弯腰,近乎虔诚地搁下黄色菊花花束,再起身重新审视面前的小小墓碑。
“我要是也能进去歇一会儿就好了。”她静默站立着,面上正儿八经,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想,同时搜刮以往看过的电视剧相关情节。
嗯……这种时候正常人该怎么做来着?她记得是会哭,很难过的哭,可她或许是天生泪腺不发达吧,怎么一点泪意都没有呢。
对了,他们还会对里面的人倾诉:我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说罢,再一五一十交代自己最近发生的事,不过大概率会说好不说坏,怕亲人在下面担忧、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关柏叶搜肠刮肚一番,实在从中拎不出什么煽情话,她困惑地问自己:“我明明站在这里,对面明明是我的亲生父母,可为什么感觉很陌生呢?”
若他们俩老人家真的在天有灵,看到这样一幅吊儿郎当毫不伤心的样子,会指着鼻子骂自己不孝子吧。
可他们两个在她的记忆中就像是废弃多年的老建筑或是烂尾楼,年久失修,铺天盖地的灰尘与蜘蛛网早就把一切都改得面目全非,辨别不出当年的模样。
良久,在腿站麻之前,半天酝酿不出一个字的关柏叶和自己达成共识:“算啦,实在没什么闲磕值得唠,各自安好就得了,往后互不打扰。”
谁成想才刚走出几步远,黑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天空铺得密不透风,大风呼啦啦地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吹得直作响,叮呤咣啷一时间响成一片。
雪花可不管你黑天白昼、喜怒哀乐,自顾自洋洋洒洒地打着斜飘下,很快就在衣服上蓄了薄薄一层。
关柏叶驻足,转身本想看看花朵是否被雪摧残打败,却撞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密密麻麻的小黑虫富有活力地爬满整个墓碑,不仅刻的字被遮挡住了,更有甚者贪婪地用口器吸食花蜜,把娇嫩的花瓣啃食得破破烂烂,甚至连包装纸都没放过!
好大的胃口!
而且只有她父母的墓碑有不速之客,其他的都还是一片祥和、风平浪静的模样。
关柏叶怔愣在原地,好似活见鬼:“这一群加强排的虫子大军都是哪儿冒出来的,难道是地底的两位老人家看不上我送的花?那也不至于这么糟蹋自己的坟头吧,还是左右哪位芳邻眼红了,奉承‘得不到就毁掉’的理念?”
不管是以上哪种,都太没素质了!这花束可花了她一百五十块大洋呢。
她打小一见节肢类动物就反胃,发誓此生与它们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一丁点也不想走上前查看,宁可相信自己是中邪撞鬼也不愿相信眼前是真的。
与虫子远远地大眼瞪几万双小眼僵持半天,关柏叶掏出手机,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用手机摄像头看看到底是真中邪还是假中邪。
最好是真中邪。
……
手机里的画面干干净净,没有令人作呕的虫子,没有昏沉沉的天气,天虽阴但很亮,一切都是她最开始见到的样子。她挪开屏幕,刚才活蹦乱跳的“小精灵”瞬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吸一口气,关柏叶鼓足勇气凑到墓碑跟前,定睛一瞧——
虫子虽然消失了,可花瓣上却是千疮百孔,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像是哪个素质败坏的随手在这儿丢了一团垃圾。
“也太侮辱人智商了吧,这么些个洞还能是我自己啃的?也不动脑子想想我有这个牙口吗?”关柏叶心里吐槽的同时拨打一个虽然好久没联系过,但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嘟——”
等待的时间并不久,只嘟两三声,对面便接通了。
“喂,覃医生,我好像老毛病又犯了,这回是在墓园,我突然看到了——”
话还没说完,关柏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好像脚底踩着的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暄软的沼泽地。
下沉、下沉,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地里去。
再然后,她一脚踩了空。
.
发生什么了?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着。
关柏叶的第一感觉就是冷,不是方才冷风吹雪花飘温度低导致的寒冷,更像是深更半夜一个人猫在被窝里看鬼片,总觉得有鬼在脖颈子上吹气,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那种阴冷。
第二感觉便是失重,脚下空荡荡的,四肢被禁锢住、勒紧,双臂横着举起,双腿被固定在一起。
密密麻麻针扎一样,是绳子吗?
被吊起来了?
不知多久,眼睛适应了一些,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关柏叶扭头辨认自己的周围——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绳子捆得很紧,不用看也知道皮肤肯定被磨红了,关柏叶原本还有些恐惧,此时不知道是崩断了哪根弦,忽然不紧张了。
是那种刚拿到数学卷子后,直接翻到后面大题那面,却发现一道都不会的破罐子破摔感。
她想:“如果真就这样死去,也算解脱了吧。下地狱前还能有耶稣的待遇,够给面子了。”
只是不提前告知一声未免有些不厚道,早知今日,她肯定穿上最酷、最喜欢的那套衣服,做足仪式感的准备。
心脏不满于她的消极想法似的猛地一缩,关柏叶先是大脑空白了一瞬,随之五官痛苦地揪成一团:“奥,还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知道。我开玩笑呢心脏老兄,我既然发誓过,那当然会践行,直到完成它的那一刻,我才有解脱的资格。”
心脏老兄听到保证后,大抵是先冷笑三声,再施舍般不紧不慢地恢复正常。
关柏叶甩甩头,支着脖子往自己身下瞧——下方虽然乌漆嘛黑,可细看却隐约有无数双猩红的眼睛,此时正死死地盯着她看。
就像餐桌前的人垂涎欲滴地看着即将到手的美食,而她是最美味的盘中餐。
黑暗中的眼睛让关柏叶想起黑黢黢的虫子群,一时间毛骨悚然,方才离家出走的恐惧尽数回归,甚至是领着老婆孩子一起回来的。
这是要把她喂虫子吗???
果然,人类的想象力才是杀伤力最大的武器,刚才还无所畏惧的关柏叶此刻就像被抽筋拔骨,因为害怕掉下去而恨不得整个人贴在冷冰冰的十字架上。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先来个自由落体,再跟下方的幸运观众来个亲密互动,恐惧便如蚀骨之蛆一点一点蚕食她仅存的理智,好在,在她疯掉之前,一行凭空出现黑字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死亡还是玩场游戏?】
等等,她是不是已经疯得透透的了?不然怎么开始眼花了呢。
与那行字相顾无言甚久,终究还是关柏叶先拗不住败下阵来。
她妥协一般出声:“敢问这位不知名的黑字朋友,我这是在哪里,可以先给个温馨说明吗?一上来就给人捆住,还问不明不白的问题,是不是不太符合待客之道?”
她的声音像一个尘封多年的老唱片机,滋啦地艰难运作着,一动弹便发出低沉走调的动静,这一开口甚至给她本人吓一跳:我的天籁之音呢,呔,哪里来的破锣嗓子!
黑字仿佛在与她较劲,任关柏叶东西南北风地旁敲侧击、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独角戏演了半天,愣是没有任何变化。
最后,口干舌燥的关柏叶气得翻了个白眼:“游戏,那我选游戏好吧,满意了吗?你是哑巴吗,不会说话也敲个‘1’表示听到了好不好……”
听到回答,黑字蓦地消失了,关柏叶未说尽的话一下堵在嗓子眼里,戛然而止。而下方黑暗中的红光像被吹灭的蜡烛般熄灭,隐隐有失望的叹气声传来,听不太真切。
眼前的微弱的光也渐渐暗下去,像天黑了,世界重归于死一般的寂静,关柏叶的思绪好似与她隔了一层薄膜,愈来愈远。就像是在大海上漂泊的一个小小船只,随波逐流,缓缓投入海水的怀抱,却远离了人间的吵嚷。
直到——“扑通”一声。
如成熟的果子摇曳着从树上坠下。
不过声音远比那沉重。
世界重新明亮起来,取代黑暗的是一个温暖普通的房间,黑色反光的地砖与惨白的墙壁,坠地的声音来自于一个正在地上左右摇晃的硕大头颅,并且就在她几步远。
而她本人竟然平安无事地跌坐在地上,并没像意料那样摔得稀巴烂。
关柏叶扫视一圈房间,视线停在唯一的异物——那颗遍布灰白相间绒毛的头颅,它圆而短的毛耳朵立在头顶,金色的眼睛空洞又直勾勾的。
这是一个狼头。
不过确切地说,是一个狼的玩偶头套。
关柏叶跌跌撞撞站起来,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势,没有骨折和伤口,身上没有比勒痕更严重的伤了。
转瞬间关柏叶脑中诸多疑问层出不穷,最终全部化为一句话——为什么会是她呢?
为什么偏偏是她这样倒霉,只是扫个墓而已,却来到了这样的光怪陆离之地。
想不出答案,她烦躁地轻轻捶了两下脑袋,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面前又多出了一行黑字。
【戴上它,成为它,成就它。】
一个巨大的红箭头指向狼头,像游戏里的任务指引一样。
关柏叶瞥了一眼地上的头套,很是不满:“不明不白的随便一样东西,甚至还在地上滚了一圈,那么脏,你叫我戴上我就戴?”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用脚帮地上这个倒霉玩意儿滚远点,顺便发泄一下自己烦闷的情绪,可是竟然踢不下去!就像是有空气墙在阻挡她。
连这么一个狼玩偶头套都欺负她吗?!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因为动不动发誓早睡却熬夜玩手机到凌晨?刚才扫墓的时候挤不出眼泪还自我安慰?
还是看视频白嫖从不点赞?或者是因为在室友锁屏的手机里留下几十张自己各种角度的自拍?
给学校的笨蛋小猫瞎起“顺拐惯犯”、“倒头就睡”、“黑洞肚子”、“冷酷大哥大”这样的倒霉名字?
可这些事都不至于十恶不赦到这种地步吧!
她可是个天地可鉴的好人。
关柏叶实在无计可施,最终只好摆着苦瓜脸,一副豁出去慷慨就义的模样,不情不愿地抓着狼耳朵甩了甩,最后再扣到自己脑袋上。
好在这东西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脏,而且也没有异味,软软的触感确实是头套,而非砍下来的真实狼头。
不过竟然与她的头严丝合缝,尺寸刚刚好。
戴好头套后,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面很大的落地镜,不过关柏叶已经没有余力惊讶了,也没心思臭美,一语不发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凶残的狼头人,还穿着一身黑,非常典型的反派形象。
算了,无所谓了,狼头戴就戴吧,她还能是什么反派角色?别搞笑了。
【这里是美梦世界,打开门,迎接你的第一场游戏。】
随着黑字出现的还有一道浅灰的门,黑色的门把手静候她的开启。
关柏叶在原地仅愣了几秒钟,熟悉的门让她凝滞的记忆无端起了波澜,好在波动并不太大,仅仅是往水里扔颗小石子的程度而已。
她因此能够很快回神,朝门的方向走去。
大不了就当体验密室逃脱或者剧本杀了,没关系,别怕。
关柏叶先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气,再缓缓拧动门把手。
“嘎吱——”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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