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平沙州,城外三十里,暴雨滂沱。

这是边地五郡绵延百里外唯一一片能够被胡杨绿色覆盖的土地。

是以州名为“平沙”,这里不但阻隔大漠的风沙,也拦住妄图踏足大安北境的敌人。

司徒捷侧耳听着,仔细分辨雨水中的钢铁之声。

“今年这是什么鬼气候!”副将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春天旱的要死,夏天涝的要命!”

“不然你以为赤狄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开战?”有人低声接话,“去年冬天那么难,他们都熬过来了,要不是日子实在过不去,谁乐意打仗?”

“咱们边郡的粮食能让人勉强活着就不错了,你没见最近的军粮都是什么口味儿了吗?赤狄就算真打到了平沙关门口儿,咱也给不了人家什么……”

“赤狄屠过城,你们以为是闹着玩儿的?”副将低吼一声,“因为什么闹饥荒?无非就是人比粮多——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等到人比粮少了,就都活得起咯。”

“妈的……赤狄狗可真他娘的不是东西!”有几人朝着赤狄那方向狠踱了几脚。

“国家博弈,谁好谁坏了?”副将冷哼一声,“没见咱们现在吃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吗?边地五郡一共就只能养这么多兵,这地方交通不便,土地又不能长养粮食,去岁年景又不好,富庶地都遭荒了,谁还供得起咱们?从前靠着和斯兰通商发展起来——现在呢?斯兰个小国,怕极了赤狄,大兵压境谁还敢做生意?”

副将说着长叹一口。

“安京的兵马养的多肥有什么用?地域所限,兵力送不进来,这地方就是打到死了,也还是咱们几个,嘿!”

“你说这话不对,副将军,”边上一个上尉反驳道,“咱们老将军的折子已经送上去了,安京是必定得研究那什么‘机械大家伙’的,到时候机械军开过来,咱们的兵力不就涨了?况且朝廷心系咱们,总会调拨粮草……”

“要么说你猪脑子,”副将在人脑门上狠拍了一巴掌,“早先就说了,这地儿养不了那么多人,要是咱们能把赤狄打回家,还研究什么机械军?”

“万一咱们没——”

“那特么就是咱们都死了,才空出了地方,多出了粮食,才能养那个以一当十,比咱们金贵得多的‘大家伙’——这回听明白了?”

“噤声!”

司徒捷一开口,方才还乱成一锅粥一样的背后,立时落针可闻。

大地轻微颤动起来,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这是那种人形武器发动的征兆。

平坦的地面对于机动甲胄来说简直就是屠杀场,平沙州之后,再没有如现在这般能够阻挡赤狄的地形。

位于五郡最外侧胡州和平沙州都和赤狄直接接壤,司徒文康将胡州重兵包裹得如同铁桶,赤狄想要有所突破,只有走胡杨林这一条道路。

此地距离平沙关三十里,想要蹲守到赤狄的动静何其不易,司徒捷带着亲兵在此,已经三天没有合眼。

这是最笨的方法,也是唯一的。

如果让那些大家伙开动到平民眼前,谁都不敢设想,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没错,将军,”副将的手按在刀柄上,“前边瞭望的兄弟已经看到白汽了。”

司徒捷微颔首,“一切按照原计划,行动!”

一声令下,以司徒捷为中心,兵士们逐步奔跑起来。

早在三日之前,一千人便已经以小组为单位四散在树林之中。机动甲胄体形巨大,凭借人力单打独斗根本不可能,只有运用它行动不便的特点,在地形的帮助下让庞然大物失去控制,叫他们自己核心机舱里的火烧灼自己……

“将军!”

不待提醒的话音落地,司徒捷已经贴地躲闪过去。

滔天的火光擦着他的铁甲而过,只一瞬间,肩甲温度便能将人灼伤。

巨大的机械站起身来,它的目光从胡杨林之上俯瞰这一片战场。

“散!”司徒捷大喝出声。

周围的兵士立即向四处跑去,炽热的炮弹已经深陷在泥沙之中,被层层岩土阻隔,直到此时才爆裂开来。

炽白的光柱破开地皮。

绝对的力量是没有声音的,每一个人的耳中都只有刺耳的鸣啸。

“快去援助将军!”副将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带着身边人,二话不说就冲向了司徒捷的方位。

如此做的人还有很多,那一击冲天炮叫所有人神魂震荡。

“绳起!”司徒捷仍大声喊着,哪怕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身边跟随他十余年的老兵,早从他的手势动作之中看出了主将的意图。

被提前布置的绳结以人力拉起。

硝烟之中,甲胄已经陷入无边巨网之中。

甲胄的蒸汽弥漫开来,无数雨滴被瞬间汽化成烟,一时之间此地伸手不见五指。

引擎轰鸣之声太剧烈,甲胄骑士在失去视野中久违地感受到了恐惧。

这是从他成功登上兰图以来根本不曾有过的时刻。

他捏紧了机械臂的操纵杆,它左手将巨刃抵挡在身前,右手已经将特制火铳的保险栓拉开。

“铛——”甲胄下肢和地面摩擦,骑士的重心一偏。

麻草绳结再支撑不住如此大的力量,绷断开来。骑士虽然听不见纤维撕裂之声,却能意识到环境的异样,火铳已经开火,方才兵士站立的地方泥土崩裂,他的兵刃挥舞起来,他的全部关注……都在绳结绷断的地方!

就是此时!十年统帅,把控战机几乎已经成为了司徒捷的本能,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他以身边树木借力而上,一个转身间长剑出鞘,直奔甲胄骑士舱的面门。

寒光切割迷雾,危险就在眼前!

骑士在收回机械臂之前,先输入闪避指令,巨大的身躯向后倒去,却在完美避开司徒捷的锋刃的同时,失去重心,有摔倒之势。

司徒捷没有放松半点警惕。

他看到了,甲胄的刀刃已经在寻找支点,火铳转向,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的眉心!

“嘭——”

火铳子弹失准,崩折了一棵枯木。

两人高的巨刃从中央折断。

非凡的重量和糟糕的落点让精钢巨刃彻底成为废铁。

甲胄骑士动作中的微微一滞,这毫厘之失让他带着他的庞然大物重重摔进泥水之中。

司徒捷在甲胄失重的前一瞬借力飞身,轻轻踩在地上,连水花都没能惊起多少。

“将军!”副将早已经赶来。

兵士们将司徒捷几乎团团围住,“将军没事吧?”

“散开,别都聚在这,”司徒捷抬手道。

远处庞然大物竟全没了动静。

“将军,我去看——”副将刚要动身,便被司徒捷拉住了。

他提刀在手,“都不要动,我去。”

细微的电流之声在钢铁中流窜,噼啪爆破之声叫人头皮发麻。

一步步走近甲胄身前,司徒捷伸出的剑鞘还没触碰到铁壳,就听一声异响,驾驶舱弹开,驾驶员被内里的自动装置托举而出,旋即滚落倒地,下一瞬核心机中冒出烟来,火舌一下子吞噬了曾经的驾驶舱。

在烧灼的甲胄跟前,那骑士的面色被映衬得如此苍白。

他……死了吗?

司徒捷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心中忽地一沉。

他蹲下|身,颤着手去触碰那人的皮肤。

不同于死亡的冰冷,那骑士烫得像是能将司徒捷也燃烧起来。

诡异感油然而生,和仰躺在地上的甲胄骑士嘴唇之中泛起的紫色一样,逐渐遍布全身。

“这个人……”司徒捷刚开口,便察觉到不对。

——太安静了。

这是平沙胡杨林。

——这是战场!

甲胄的轰鸣在哪里?兵士的厮杀声又去了哪里?

莫非他们穷尽心思摆下的大阵,只捕获这一具甲胄?甲机动甲胄的作战很大程度地依赖补给力量,这具甲胄出现在这里,他的机械师、他的冷凝水、他的润滑油和紫石英又在哪里?

“不愧是司徒捷,竟然能凭借人力击倒钢铁之躯。”

是一个人,拍着巴掌从树林雾气中出来,开着体量巨大,造型狰狞的机动车。

司徒捷认出来了,他是赤狄二皇子,夏沛。

夏沛打开自动车的顶盖,放松地看着对面蓄势待发的军队。

黄雀在后?

司徒捷绞尽脑汁想着——那不可能。

他自信掌握着边军中最出色的斥候,个个耳目能听千里,他们早来到此处,昼夜探听——须知这可是大安的地界,怎么会有人有本事在此地给安军做局?

“只是可惜了,”夏沛看着躺在地上的骑士叹气,“本来还指望你杀了司徒捷呢,谁知道你竟在这个当口上犯病了……不过也不可惜,没准司徒二将军,对我们才更有用呢?”

他的声音不高,司徒捷听不清,只有依稀“犯病”“有用”的字眼……

“夏沛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司徒捷高喊出声,“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放马过来!”

夏沛一抬眼。

他高瘦的身躯好像在这一瞬间无限生长。

眼底一片阴影无限蔓延,和崎岖的胡杨树影交织在一起。

直到此时,司徒捷才发现。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月色映满了此地。

照清了树、照清了人,也照清了……

烟。

“这烟,有问题!”司徒捷大喊出来,用袖口掩住口鼻。

兵士中已经有人倒下,人群中惊呼出声。

“哈哈哈哈,”夏沛拍着手笑道,“真不愧是司徒捷,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

那甲胄核心舱中不断升腾而起的,根本不是紫石英爆燃的尾气,而是什么不知效用的迷烟!

四外的雾气更加浓了——不,这根本不是雾,就连这场雨也在赤狄的计算之内!平沙州常年干旱,土地含蓄能力何其大,不过是一场夏雨,何至于叫大漠中升起迷雾——

“可惜啊,”夏沛冷眼看着,“晚了。”

无力感袭来,司徒捷觉得四肢正在失去控制,意识也逐渐恍惚。

“要杀便杀,你们究竟要——”

“杀?”他听到冷哼,“你们活着,可有大用。”

司徒捷再听不到声音了,天地在他眼中倒悬。

爹,儿子无能,没能将赤狄人拦下,愧对你的嘱托。

三弟,平沙、胡州危急,你可不能学哥哥……

还有……

还有卿卿孟乔,闺女阿芙……对……不起……

……

司徒申在火光中看到了二哥的脸。

他大张着嘴巴,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极重要的事情,自己却被透明的屏障阻隔,听不清分毫。

火,无边无际的火。

毁天灭地的,倾泻而下的,目之所及,肌肤之所触,全都是灼人的烫,根本无处可去。

爹?二哥?

他想要喊,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向前,脚底却已经融化在地板上,火光从天而降,他避无可避。

“别!”

他喊着,想要挣扎着向前。

眼前却忽然出现太子的脸,他狼狈至极。

司徒申无比确认,他此生从未见过魏暄如此落拓的样子。

“走!”太子大喊,“走,司徒申,走!”

“不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起走!”

话音刚落,燃烧的横梁坠下,四面八方没有一处不被火光覆盖。

漫天烈焰之中,他看到一个背影。

她正要走向一片黑暗虚无之中。

“别!”

几乎是本能的,司徒申想要叫住她。

那人缓缓回眸,司徒申从未见过这样悲伤的那双眼睛。

这面容何其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岁月的刻痕不在肌肤上,他却能从她眼中清晰数出灵魂的震荡。

这是……魏韶歌。

“韶歌!”司徒申睁开眼睛。

“司徒、”韶歌就坐在床畔,她立刻凑上来,“司徒你——”

“韶歌!!!”司徒申目眦欲裂,他近乎疯狂地抓住韶歌的腕子,将人猛地扯过来。

“司、司徒?”韶歌豆大的泪滴接连滚落,摔在榻上,甚至能听见声音。眼前的人是这样失常,她太害怕他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你——”司徒申说,他嗓音沙哑,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别——走。”

“轰——”

坚实的身躯倒在榻上,他的手还死死攥住韶歌的手腕。

“司徒、司徒申!”

韶歌喊破了嗓音,眼前人也再没有动弹一下。

“来人!叫大夫过来!”韶歌转头喊。

想必是……

司徒申攥的她太疼了。

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可她宁愿他就这么攥着,攥破了血肉,攥到骨头里去,骨和骨赤|裸地刺穿彼此,最好血流和性命也能共享,这样她才能时刻知道他无恙安好……这样她才好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哪怕只是叫他活着。

久等惹,抱歉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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