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申一噎,“我……”
“我哥哥还好吗?文斌说他几日未进水米,”韶歌不等他回话,便低下头说自己的。
“他是有些虚弱,”司徒申便就顺着回答,“不过人看着还成。”
“我就说那人不可能是哥哥……”韶歌嘟囔了一句,“如此……他先前连着病了几场,再辟谷下去肯定不行,还要劳烦你夹带一点,别叫他真饿晕了。”
司徒申看着糕饼的眼光停了片刻,直到韶歌唤他方才回神。
韶歌:“想什么呢?”
“啊,”司徒申一笑,“我就是忽然想到……我没有殿下那么恭敬的心思,往年遇见这大典,我总是袖子里要塞些东西的,怎么今年……空空如也了。”
韶歌:“……为什么?”
司徒申看了韶歌一眼,无奈一笑,“往年都是陪着我爹来,我娘必是要早早起来,给我二人塞了满手的东西才罢休,今年……”
念及此,他不由叹出声来。
真是奇怪,这些话……他就是在家中对娘和四姐、尉迟和赵闻,都没有说过只言片语。
此刻对着韶歌,却像是什么多愁善感,悲春伤秋的文人公子,因着个糕饼无故感叹。
“韶歌啊,”悲伤的话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来,“我……没有爹了。”
此间忽然变得很安静。
有两只黑色的鸟略过太庙的屋檐,起飞时候撑着飞檐上的脊兽,用力过猛,叫边上的两个咔哒两声簌然坠落,跌在地上,荡出几声回响。
“别太伤心,司徒,”韶歌说,“你看,我也没有爹,这么多年,不是就这么过来了?”
他们说司徒文康乃是为国捐躯,是真正的英雄,你应该感到骄傲,怎能囿于一家的得失?怎能悲痛与亲情的离散?
他们说司徒少将军是时候独当一面,战场上印着司徒的战旗,两个小儿子还能不能扛得起来?朝堂内外,赤狄斯兰,都在瞪着眼看着呢!你不能退,你无可松懈,否则就是白白叫大安国防溃败!
只有一个人,她说司徒啊,你不要太伤心。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发现了那被鸟兽打坏的脊兽,韶歌不宜再留,她预备借力攀爬的绳索,却还留在城墙的另一端。
“下次别做这种冒风险的事,”司徒说着,将那一包糕点揣进怀中。
“不会了,”韶歌道,“从前也没有过的。”
司徒申一扬眉,想起小公主第一次冒险,恐怕还是由他带着翻越宫墙。怎么这些艰险的时刻,总有他推波助澜。
他摇摇头,晃走了思绪,伸手给韶歌道,“我送你上去。”
韶歌刚刚触及他手掌,就被他带了一步直接扣进怀里。下一瞬,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托着腰,悬在了半空。
“手抓着房檐,”司徒申指挥道。
“然然然后呢?”韶歌半身悬空,不自主地发颤。
“踩我肩膀,”司徒申将她继续往上举。
“……啊?”韶歌腿脚发软。不过好在,司徒对她的执行力预估十分精准,已经先一步扳了她的小腿,叫她稳当当地踩在自己肩膀上。
“下去之后别烧绳子,”人已经跨上墙头,司徒申抬头道,“风大,小心烧到别处。”
“那不是留下了痕迹?”韶歌回头道。
“我来处理,”司徒申说。
韶歌点了点头,这才顺着自己来时候的绳索爬下去。
片刻后,司徒申后撤两步,在墙根借力,旋即攀援而上,两步便勾到了墙头,三两下解开结扣,再落地时,麻绳已经悉数收进他袖中。
亏得今日的礼服足够宽大,这样的东西再收个几十件也不成问题。
“哎呦,少将军怎么在此?”
没走两步,迎面却见到了太监大主管。
“大人,”司徒申拱手作揖,“殿内,咳,方才提及家父,有些感怀,是以……”
大主管连连点头,表示理解,“方才风声隆隆,想必是老将军英魂回还,前来与少将军相见。”
司徒申僵笑了两声。
“只是不知少将军肩上这尘土……”主管说着一指。
“哦,”司徒申面无表情地一掸,“风吹的。”
“喔喔喔,”主管大力点头,表示心领神会。
“大人步履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司徒申问。
“哎呦,说来奇怪,”主管道,“太庙之上无端来了两只玄鸟,将脊兽碰掉两只——正在祀典之中,这可是天大的事,老奴正奉国师大人的吩咐,将脊兽供奉起来……”
后面的话司徒申不愿再听,匆匆告辞离去。
许是因为年纪增长,近来陛下愈发偏信那些神怪之说,钦天监中原本只有一些看星星的老头,现在却被国舅张罗得,一通乌烟瘴气。
他只是不喜欢这些事,却也说不上什么反对。
不过是多耗费些钱财,他想,总归比沉迷酒色玩乐,或者大兴土木,要好上那么一些罢。
……
太庙外,已经到了交接的时辰,大主管却仍未回来。
“大人,”礼部官员向文斌行礼,“时辰不宜再误,主管大人想必有要事处理,不如就由您暂代主持之职?”
文斌动作一僵,“这……”
“大主管离开前,不是也交代了,还请大人全权负责,”礼部官员笑道,“若是再耽搁一会儿,误了吉时——”
“……那便开始吧,”文斌道。
他刚迎了韶歌回来,便就被大主管叫走,因着他擅离职守训斥了好一通,转头才看见碧娘打扮成普通宫女的样子混在队伍里,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见大主管匆匆离开,此间事务全都系在他一人身上,片刻神也分不得。
须知宫女不能进入太庙,此处几位全都是教引司选出来负责检查内侍礼仪的大宫女。若是待会儿交接的时候发现多了一个人——
“交接开始!”
太庙侧门大开,内侍们鱼贯而出,另一侧准备交班的内侍也肃立站好。
宫女们分立每人身后,碧娘排在末尾,再走下去就要露陷了!
文斌来不及安排,按照规制来,她根本没有对应的内侍……
众人低着头,没有人发现,从宫内出来的内侍中,有一个悄然脱离了队伍。
文斌眼见,最先看到那人的面孔,心下一惊,却也连忙反应,他侧身一步挡住了礼部官员的视线,“大人可知,大主管此去如此之久,会是发生了什么?”
礼部那人没有多想,“我见主管离去时候神色匆匆,希望不是什么大事……”
文斌:“是啊,如此重要的大典,礼部想来压力很大吧,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官员冷哼一声,“因着咱们国舅爷的扶持,如今钦天监都骑在我们脖子上了!早前但凡典礼,哪一个不是我们礼部主办?这一回却交由钦天监主管,我们都成了杂役——且看着吧,办好了我多不了一两银子,只要有了事情,铁定全是我们的责任!”
文斌连忙附和,那边的人影,已经被遮掩过去。
碧娘看到人站在身前,已经心中惊诧不已,一抬头,更是吓得好险没有大吼出声。
“……王爷?”
魏诏两眼放光,“姐姐,你就是来救我命的吧?”
“王爷怎么——”碧娘惊得要命,连动作都忘了做,魏诏抓了她的手,学着身边宫女的动作,胡乱往自己腰间抹了两下。
“你是不是给我送吃的来了?我那条子被你看到了?”魏诏低声道。
那个……条子,原来是——
碧娘下意识去摸糕点,刚扯出个角就被魏诏夺了塞进袖子。
“姐姐今日救我性命,魏诏肝脑涂地要报答——”
“你先与我说,太子殿下可好?”碧娘一把将人拉住。
“太子哥哥?当然了!”魏诏道,“殿下仪态万千,不像我,饿得头昏眼花,简直要以头抢地——”
远处文斌又唱一句,交班即将结束。
“你不能白拿我的东西!”碧娘连忙道,“你得看顾太子殿下!”
“放心,”魏诏一摆手,便随着队伍消失在太庙侧门之中。
饿昏了的人是魏诏。
碧娘愣了许久,险些没有跟上离去的宫女队伍。
怎么几次阴差阳错,都是这个人……碧娘心里有些热,她叹了口气。
天地坛中另有一桩隐秘会面。
此次祀礼持续时间很长,中间步骤繁多,太庙中的三天,不过是其中一环。
皇族高官全都聚集在一个小小的天地坛中,虽说仍是戒备森严,却到底赶不上长乐宫中。许些亲眷聚首,难免有些开怀,更有……许久未见之人。
照月院中,她与人对坐。
这次来天地坛,皇帝并没有带上宋修仪,她自从顶撞国舅夫人之后,便再不能出现在重要场合里。照月难得一次独处,便被他找上了。
其实原本不应当的,他个风流浪子,过了这么长时间,应当已经把自己忘了才对。
“照月,”端坐了许久,万宏信才开口。
照月只是低着头,没有看他。
他是翻墙进来的,她也不敢高声,若是将人引来,到最后麻烦的还是她自己。
“其实……早在宋修仪找到我爹爹之前,我已经与爹爹表明过心思,”万宏信道,“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你知道的,我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想要的东西,磨一磨总是能有的。”
照月搁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
“但是宋修仪直接和陛下挑明,追责的旨意进了我家的大门,”万宏信说着叹息一声,“就算我和爹有意斡旋,我家大娘子那性子……是绝不同意的,对我家的名声也——”
“万宏信,”照月开口,谁料已然泪眼婆娑,“你可知我这名声是因为谁——”
“魏照月!”万宏信粗鲁地将人打断,他也已经双目通红,几句话说不尽的愤恨,“你根本没有怀过我的孩子是不是?”
照月瞪过去,万宏信站起来,走到她眼前,与她对视,“你最喜欢耍这些小聪明。你想方设法甩掉和赵闻的婚约就是这样,当年出现在东宫学堂,根本为了找一个下家!后来你想办法出宫的时候就说是诚心礼佛,要宿在宫外便再找些别的理由——你总是不在乎的,为了达成目的你不择手段!可照月,你为什么就是不能信任我的真心?我既答应了你,便会做到,我说了想娶你,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娶你!你可知我看到那降罪的圣旨落在我家脑袋上,当着我爹和我后娘的面,朗声诵读出来,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
预计中的反驳并没有传来,魏照月一反常态,只是缓缓抬眼,看着他。
“我不知道,”魏照月说,“我不知道你,宏信,你也不知道我。”
万宏信僵在原地,不过是两句话,却叫他觉得背后发冷。
将近一年未见,面前的女孩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宏信,”照月站起来,伸手握住了万宏信的手腕,“都过去了,不论是去年的那件事,还是你和我。”
“……照月——”
“我听说今年歌楼酒肆中再不见你了,风流文人聚首之时,也听不见万家公子对月高歌,”照月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在屋子里躺了有小半年吧,等到后面能出门的时候,却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她一笑,“她们看我总像是看着什么怪物似的,我总能听到些明里暗里的议论——说来可笑,我倒是知道从前魏韶歌的日子有多难过了。”
“宏信,你看,”她说,神态竟然称得上温柔,“我们两个都变了好多啊,还是我们不曾相识的时候更快活些,你说是不是?”
“……魏照月你什么意思?”万宏信心中一慌。
这般形容的魏照月……她从未见过。
“咱们没什么以后了,宏信,”照月道,“就此别过吧。”
“你又在演什么戏?”万宏信连忙道,“我今日就是要将事情都问个明白,否则不会走的。”
“你还想怎么明白?”照月道,眼中满是无奈,“或者这样说吧,万宏信,是,我怀孕了,我却没有发现——发现的人是我娘。”
万宏信心里咯噔一声。
他了解照月撒谎成性的习惯,从未认为过这是真的。
“我们争执的时候,她将我推倒——红色的血流的满地都是,”她缓缓笑起来,“好疼啊,万宏信,那时候你在干什么呢?在青楼歌姬的怀里,还是在你父亲的书房里说,有位公主非看上了你不可,拼了命要嫁你?”
“那天是新年啊……”照月的眼中有些迷离,“她不敢叫御医,眼看着宫宴的时刻要到了,还撇下我去告假才回来。”
“后来我昏过去了,她怕出人命,赶在我父皇前来之前,将我从她的屋子里清除出去,待父皇来了,才与他哭诉,却未说那满地的血,只叫来了太医。”
“你说什——”万宏信浑身颤抖。
“他就是这么没的,”照月说,“那以后我娘就拼了命的想把我塞给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怕我烂在手里,这辈子再攀不上她想要的高枝了。”
“还好你家没能同意,万宏信,不然就遂了她的愿了,”照月眼中满是狠厉,“我就要烂在她手里,要折磨她一辈子才好,不然怎抵得上我孩子的性命?”
万宏信已然愣在当场,他不知这些话,他该信多少。
他擅长看穿魏照月鬼话背后的心思,也曾经乐此不疲。
可现在他慌乱异常。
他发现,她根本没有想要从自己手中拿到的东西了。
“我们没关系了,万宏信,”照月道,“此后不要再相见。”
万宏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小院子的。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浑然是照月那冰冷透顶的眼神。
她说她没有想过,剥去母亲那一张艳丽的面皮,就算是对亲生骨肉,也只有满心的算计和利用。
他奋力扇了自己个巴掌,也没能将自己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半分。
他想要大骂,想要将自己万箭穿心。
他想不通这出彻头彻尾的人间悲剧,自己凭什么能全身而退,便像是从未认识过身后的女孩,从未有情比金坚的神意和欢爱。
究竟是什么,能叫一些人的存在轻易抹去,而无能如自己,便将罪恶的大门一脚踹开,也能端坐其上,冷眼看无数跌折进去的尸骨,碾碎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恍然时只觉冰冷彻骨。
原来这颠倒是非黑白,将他摘夺得全然置身事外的源泉,就叫做权力。
怪不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可他只觉得害怕。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倘若权势可以做一切事,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成了他那并未出世的可怜孩子。
唉。
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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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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