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天色不早,是否有人寻你,要不要派人支会太子殿下?”

马车中静了许久许久,方才听得他憋出句话。

“呃、不,不必,”韶歌摆手,抬头见他并未看向自己。

“你住所附近护卫是禁军还是东宫羽卫?”他道。

“是哥哥的人,”韶歌道,“但今日……每月的晦日我照常都是要和周英出去的,不时也宿在周家,碧娘他们都知晓,护卫也不会惊慌。”

司徒申眉心一皱。

也许是埋怨自己身边的防卫疏忽吧,韶歌心想。

“我也没什么可不安全的,”韶歌笑笑道,“就差把穷困潦倒写在明面上,再说我名声也不太行,谁愿意去劫个灾星——若是当真有人把我绑了,恐怕全京城着急上火的,只有哥哥吧。”

司徒申终于看过来。

或许他想说一句还有他人。

却用什么立场呢?

“……我、娘也很挂念你,”他说罢,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韶歌一愣,旋即笑了,“是啊,还有三嫂和阿芙呢。阿芙最念着我,若是我消失不见,她怕要难过许久。”

司徒申微颔首,“有所耳闻。”

“还有周英,以她那张扬的性子……我们早上从周家离开,现在天色已晚,周家怕是会派人来找英娘,你看尉迟那会不会有所为难?”

司徒申,“他自会处理,不必太过担忧。”

韶歌点点头,对面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点点头,心渐渐凉了下去。

方才因为被他兜头抱起的轰隆心跳,也终于逐渐平复,叫她能听清这马车中的安京——只余相距遥远的呼吸声。

几乎是从相见开始,韶歌便不住打量眼前的人。

三年很长,他身着铠甲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只有陌生,若非眉眼中那几分熟悉,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某位自己未曾见过的年轻将军。

他离开营地之前卸了甲,此刻深陷在一团黑色之中。

劲装上的纹路粗粝,腰间皮革钢带坠着不离身的武器,此身从上到下每一寸,都写满了防备。

他身量似乎又高大了些许,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方才发现明明就是故人,却为何气质相差如此之多。与那年除夕在宫中的匆匆一面大不相同。彼时他身上全是战场留下的掩盖不住的凌厉和悲戚,现在却不见了,那些浓烈的情感——他像是身在一团雾里,韶歌看着他的眼角唇畔,盯透了皮肤也看不清他的忧喜。

明明就是在眼前的人。

韶歌却觉得,司徒申本人,比通过东宫传递来的一张薄薄书信遥远太多。

“……将军?”

思索良久,韶歌喊出口的,是个何其陌生的称呼。

司徒申眉峰一挑,看过来。

“……公主,”他手指往车中小桌上一搭。

好似只这一瞥,就被他周身气所撼,韶歌竟莫名有些畏惧。

“有何吩咐?”

他尾音上调,大概是含笑,又像是带了两分愠色。

韶歌:“……许久,不见?”

司徒申:“嗯。”

韶歌:“将军……安好否?”

司徒申的嘴角终于一扬,“公主仔细看了这么久,看不出吗?”

韶歌的心猛地一跳,“我并非……我是……”

“……”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韶歌低下头,手指搅在自己裙带上,一圈圈越来越紧。

“从前……先前,我们……我和将军相处时候,都是将军说的多些。”

“我也不太习惯。”

韶歌听到,心里猛地一颤。

“首次被公主如此称呼,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一叹,声音微不可查。

他们目光相接的时候,只一瞬的伤悲破碎,击溃了各自假面佯装的模样。

韶歌已经有些鼻酸,她强迫自己说些什么话来转移心念。

“我……我今天并非有意闯入,哥哥从未对我透露过校场的具体|位置,只是我们跑马许久,迷失了方向。”

“并非什么大事,”司徒申道,他正身直视,“毕竟你连原型机的图纸也亲手摹绘过。”

韶歌一笑,“我能懂些什么?胡闹而已。”

“殿下说你还在研究先生的机械讲义,他还偶尔拉了赵闻来给你讲课,”司徒申道。

“我现在日子清净,”韶歌道,“就做些费脑子的事情,显得光阴不会太过苍白……总归女红之类什么时候学都不晚,这些东西日后怕是……”

她心中一顿,心道怎说了这样的话出口,连忙调转话锋,“虽不应当,可我见了正在调试的甲胄,当真威风,听说你带了好多甲胄回来,那机械军中拥有机械甲胄部队,是不是指日可待了?”

“……算是吧,”司徒申勉强点头。

他却不能说出口,关于甲胄骑士的所谓“诅咒”根本没有被破除,斯兰诸多学者努力良久,最终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只有使用斯兰出产的紫石英,要比在赤狄时的骑士死亡率下降许多。

现在回了安京,面对魏暄挣了命才扩大的紫石英货源,他们却根本不敢用。

目下甲胄开动时候,添加的都是他们高价从斯兰运回来的石英。

可能支撑多久……也许用不上两个月,国产石英就必须投入试验之中,届时比起赤狄战场上的情况,能更好还是更绝望……还未可知。

“等部队组起来,找机会带公主去看,”司徒申说。

“……好,”韶歌眸中有光,“到时候……一定找机会。”

司徒申微点头。

有关甲胄的厄运……他自己、尉迟、赵闻,还有东宫殿中走出去,以世家子弟为基,到如今发展逾千人的机械军甲胄预备队,他们中的每一人,每时每刻都需怀着身死的决心训练。可这些,都不能叫眼前的人知晓。

徒增忧虑,百害而无一利。

“如今甲胄这样多,公良先生想要进行研发的机会也多了不少吧?”韶歌身体微倾向前,“他早就想要组建甲胄队伍,如今夙愿将成,他想必满怀斗志。”

公良先生……更多在为石英和价钱发愁吧。

枢密阁发展这些年,已经在朝中成为了利益交割的一大势力团体,人情往来、账单流水,都需要公良墉劳心劳力,更何况他还中途离去到斯兰访问了两年余,现在恐怕忙得焦头烂额。

司徒申却只是点头。

她说:“我每去探望哥哥,常见昔年同窗,如今都已经小有作为,再不济也在军中和六部谋得职位,只待下一步好好经营发展……还有你,如今不也坐着少年时候心念的事。”

司徒申心中微涩。

统领机械军,成为魏暄的左膀右臂。

不正是他少时梦寐所求之事吗?彼时觉得可以为之付出一切,但眼下自己只剩下这一切,却是天翻地覆另一般心境了。

他胸口微微起伏。

究竟人生跌宕,如举手握沙,风霜雨雪,经年摧踏,留存多少,哪怕是千分一二,或许都心怀庆幸,擅自珍藏。

“我也想做些事情,不若古往今来的骄奢公主,以寻欢为乐,也不该终日困在家宅之中,对一人暗自嗟叹,悲春伤秋。”

只听她说着。

“只叹我是哥哥教出来的学生,却没有他那心怀苍生的胸襟魄力,只想要偏安一隅,”她道,“这几年我与英娘在一处的时间长,你别看她年纪轻,却能将手中生意料理的井井有条!听她走过许多地方,和无数人交往,见闻颇多,我总是心怀向往的。等我到了京畿,没了诸多管束教条,也想要走走看看。”

“米面粮油客栈饭堂,这些东西我弄不来,哥哥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实在没错。可我却也有长处,哥哥多年礼仪教化,虽未叫我顶天立地,却着有见识和本事在身,”她说着笑起来,仿若眼中已经看到了自己将来潇洒自在的生活。

“我已经想好了,日夜不息翻来覆去地想好了,我就开一家茶楼,”她道,“有银子固然好,如若赔钱……届时总该是不怕的,我就呆在店中,也不必管长乐宫如何,也不必管家宅如何,就看着人来人往,若有人笑着来,又笑着离开——我想不出我届时有多欢喜。”

那时候只肖看着来去的人。

若进京者众,游客商户熙熙攘攘,就是四海升平。

若有饥荒逃难者,既无风花雪月之交谈,也无高山流水之交。

那便是证据动荡,不是內患隐忧让哥哥头疼,就是边境遇险,军民罹难。

那她就学司徒瑜夫妇,将家财向外捐送。

或许再多奢望一些,她也能有一人相伴,何处有深重苦难,便向何处去……

她总是要做些什么的,不是像这样永远被护在羽翼下,或是困在笼里。

司徒申丝毫不能被她言语中描绘的自然自在之境感染万分,反而只觉得鹅心窝逐渐变得空荡起来。

可理智又告诉他,这是十足的好事,倘若韶歌能离开安京城,她才真算是看了人间,她才有新的际遇,那何尝不是新的生活……

可、司徒申只觉得描摹美景的话原样进耳中来,又原样地匆匆流走。

诸般文字最后剩下的只是两个字“京畿”。

如何能去京畿?因何而去京畿?这些自由畅想的基石,又何尝不是另一层枷锁?

“公主,”司徒申还是没忍住,“那万宏——”

“将军,已经到了”

马车骤停。

司徒申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他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他在想什么?这可是皇家婚姻,连太子都无可奈何的、皇权的恶意惩罚,他又能做什么?

他不敢看韶歌此刻的面色,他倏地站起来,推开车门,跳下了车辕。

兵士行礼道,“前面都是石阶,马车再上不得了。”

“送到这就行了,”韶歌已经站起来,“这一路辛苦……将军了。”

她语罢已经走到车门口。

司徒申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只停顿了一瞬。

旋即转头吩咐道,“你们等在此处,我送殿下回去。”

兵士纷纷低头抱拳行礼。

韶歌连忙拒绝,“不用麻烦,自此上去已经很是安全——”

“脚上不是有伤?”

司徒申出言打断她。

韶歌一下愣了。

她看向司徒申,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鞋面。

这……她……方才从座位上走过来的时候是不是……

“石阶陡峭,莫加重了伤情,”司徒申好似看不懂她神色似的,朝她伸出手,俨然一副还要再抱上一路的架势。

“我……那个你……”韶歌一扶额头,“你……还是……转过去吧。”

司徒申牵扯嘴角,立刻转身。

两侧的兵士都很有眼力地转过身去,目光坚定地数地下的石子——明明天已经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韶歌心里几乎没怎么挣扎。

这算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是,又不会有朝中文臣定点看着,等着参他哥哥一本,眼下虽然她的婚事已定,但是国舅嫌弃他的命格嫌弃的要命,也不至于关心她。更何况——这可是司徒申啊!已经三年没有见面的司徒申!今日回京第一天,就被她给兜头遇上了的司徒申!

虽然……

可她还没出嫁,她姓名之前还不必顶着何人的名号,她做什么想什么,都不必顾虑太多……

韶歌的手掌有些发颤,终还是触上了他的肩膀。

他只是带了一下她的手腕,韶歌重心便倾到他身上。

心跳来不及变得剧烈,他已经从下属手中接过灯笼。

“公主?”他将灯杆举起,在两人面前。

他侧头对她讲话,灯火将他面容侧颜无比清晰地照映在韶歌眼中。

“啊……啊!”她接过灯笼,环上他的脖子。

司徒申站直,揽上她腿弯。

韶歌已无暇去管心跳的隆隆巨声,在他背后,她能闻到他晨起为朝会而焚香的残余,还是昔年模样。

这便是那少年人投射在今日的影子,昭示她扬言不曾见面的司徒长嘉,仍是故人。

他们未将那未说完的万氏人说完。

这里好安静,月光很亮,有风不冷,夏夜微暖。

就这样吧,这样相处,这里只有两个人,然后是蝉鸣鸟啼和树叶微响。

如果漂浮起来,悬挂在宇宙,人之一生也不过一瞬。

不若落在地上,停驻你我间,此刻也能做永恒来看。

韶歌似乎醉了,有种扭曲的安乐在她心口。明知是转瞬即逝,却安奈不住欢愉的思潮将情绪都淹没。她知道自己哭了,却非悲叹什么,而是沉溺于这无与伦比的美好。

忽地,司徒申的脚步停了。

四外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韶歌从情绪中挣脱开来,“怎么了?”

“……你不觉得,”司徒申的声音很低,“太安静了吗?”

“什么?”

“嗖——”

司徒申猛地后退,韶歌身形不稳,只能抓紧他肩头的衣衫。

冷箭自山林射出,偏了两寸射进灯笼,将烛火掐断。

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韶歌!”他将人放下,刀刃出鞘的同时,狠狠箍住她的肩膀。

老五,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呐(咳)

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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