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的流程,想来不必老奴再与公主重复了吧。”
厚重的礼册被撂在案子上,碧娘慌忙坐直了身子,暗中推了推韶歌。
“唔……啊!”韶歌猛地惊醒。
婚期越来越近,她夜间总是思来想去睡不安稳。今日又被清晨叫起来听讲礼仪,脑袋昏沉,困得一个劲儿打瞌睡。
宫中来的嬷嬷早将她的德行收入眼底,却也没见什么愠色,总归这人在长乐宫看来,是早已经教废了,再没丝毫培养的价值。自己奉命前来,只是全了皇家的体面,其他的事,她既然明知要求不来,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年初公主在大相国寺时,礼部便早早着人教导公主典礼上的行事,”她道,“如今只是换了个地方,大体上不变,老奴就也不多叨扰公主。”
她说着就要起身。似乎这场精简得不能再减的宣教算是终于要结束了。
“是,今日多谢嬷嬷,”韶歌便站起来拱手。
自她被司徒申从大相国寺带回,宫中还有没有一人出现在她面前,也许是皇帝当真想要远远避开这耻辱,又或许也多亏哥哥和司徒的庇护,将那些不愿意让她面对的通通挡在外面。
“殿下不必送了,”嬷嬷走到门口,便急急忙忙地转身做福,“德妃娘娘祝殿下新婚吉祥,贺礼已经抬进府中,娘娘嘱托老奴向公主告罪,因着宫中事务繁忙,正日那天便不着人过来碍殿下的眼了。”
“还请嬷嬷替韶歌谢过娘娘,”韶歌颔首,“劳贵人挂心。”
宫中一行人走了,韶歌在廊下叹了口气。
长乐宫中最体面的到底是德妃,如今人人都对她避之不及,唯恐有所牵扯,她却还顾全着礼数,甚至还送了礼。
“当日我能从丽水阁中逃出,也多亏三殿下相助,”碧娘道。
“哥哥和我说了,”韶歌点头,“不过德妃也借此从东宫属官中挑了一位教导魏钦习武,这些年来总是这样的,德妃最擅长顺势而为,半点也不会亏了自己。”
“那我这是……给殿下找麻烦了,”碧娘倏地坏了脸色。
“想什么呢,”韶歌失笑,转身去推搡她肩膀,“原本是我的麻烦,你被连累的差点没了命,怎么倒还自责上了?魏钦和我哥哥本来就交好,就算没有德妃开这个口,哥哥也会安排他学业——再说,我与魏钦也有多年聊闲话的交情,他若真见死不救,岂不是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碧娘听了,非但没减了愧疚之色,反而红了眼就要往地上跪,“公主……都是我,倘若我那天没有被魏诏带走,我最初……我就不应该——”
“碧娘。”
背后传来了一声,两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那人倚在窗边,看样子已经看了许久的戏。他手里提着两壶酒,眼里带着点笑地往这边看来。
“长嘉?”韶歌眼前一亮,“你怎么来了?”
司徒申两步就到了她们跟前,对碧娘道,“韶歌最怕听这个,她现在的脾气可不好,小心你再多说两句,她就掉金豆来威胁咱们。”
韶歌:“……”
碧娘已经板起脸,“……将军怎么来了?”
好个碧娘,司徒申心道,不过是半开玩笑,你就这样来戳我的心窝子。
“枢密院给我放婚假了,府中被我娘和嫂子她们装点德乌烟瘴气,我无处可去,只好到这来,”他说着把手中的酒递给碧娘,“这是尉迟将军给公主送的礼,和韶歌一样岁数的梦黄粱,当真是宝贝。还要劳烦姐姐寻个风水宝地存放。”
碧娘一手一个坛子,司徒申两根手指提溜得轻松的东西,到了她这非要使上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
“姐姐既然忙着,韶歌便交给我照顾一二,”他说罢一手揽了韶歌,两人大摇大摆的往门口去了。
碧娘望人兴叹,她如今对司徒申倒早没了年少时候那些偏见,可眼看婚期将至,见面本就不吉利,再加上韶歌上一回婚事的惊心动魄,和国师早判了她克伐的命格……
罢了罢了,她摇头带着酒坛往回走,自己总劝韶歌别把那些鬼话放在心上,怎么到头来自己还担心上了?
“尉迟不是说要来喝喜酒吗?怎么礼还提前送了?”韶歌仰头去看司徒申。
他离了机械军后,身上的线条好像柔软了不少,近日韶歌见他,总觉着多了些少年气,本就刚刚及冠的人,总算有了些年轻人的样子。
“他昨日已经带兵走了,”司徒申话语间微不可查地叹息。
韶歌一顿,“先前定下出兵的日子不是——”
司徒申:“许是前线计划有些变动,不过他尚有心情来与我告别,想必不是什么大事。”
韶歌刚想点头,却猛地发现问题,“许是?为何出兵,你也不知晓吗?”
司徒申干笑着别开眼,“我又不在军中,军队如何部署,若是连我都知道了,岂不是军报泄露?那可是大事。”
“……”韶歌抿了抿唇,“我以为……”
“别乱想,”他拍了拍韶歌的后脑勺,“陛下从西南边军和禁军中各抽调一位统领进入机械军,如今机械军扩编成为三部,神策、应武和扶风,还增召了不少人,今年多拨的军费都抵得上去年一年的了。”
韶歌被他拉着走,脑子里却转个不停。
韶歌:“以现在的局面,皇帝怎会给我哥哥如此大的权力?他从不是甘心放权的人,机械军的战力和寻常步兵不同,它威力太大,统领者的权力必须加以限制——从边地和禁军中各调一将,只能合力同领一军吧?让人相互制衡才是皇帝的风格。”
司徒申没有说话。
他本想着闲聊两句,却一下子就全被韶歌猜中。
“看来我想对了,”韶歌道,“既然机械军被一分为三,那么哥哥的权力也该变成三分之一了吧——从前的机械军,也就是你的势力,一定属于尉迟和赵闻,毕竟如今前线有赤狄威胁,临阵换将乃是大忌。尉迟和赵闻都已经出京,眼下支援边境的机械军,就是他们统领的那只。”
司徒申无声一叹,“你就是……太聪明了。”
所以才总是担忧和伤悲。
也因此,不论是他、太子、公良先生还是其他人,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有关机动甲胄的“诅咒”。
韶歌继续说:“外调将领需要磨合,机械军中使用的武器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操纵得了的,此刻京郊校场上训练的,恐怕已经没有你的旧部了吧,长嘉?”
“也不能这么说吧,”司徒申长叹一声。
“那怎么说?”韶歌冷哼,“说你现在已经不在军中,若是知道得确切了,算是军报泄露?”
司徒申:“。”
韶歌已经停了脚步,“神策、应武、扶风,其中两支已经有所归属,剩下一支新军的统领是谁?”
“不知道。”
“司徒申!”
“无事唤长嘉,有事司徒申,韶歌你还真是——”
“告诉我。”
司徒申看着她,无奈一笑,“我说了又怎样?你早晚会知道,何必着急?”
“我、”韶歌咬了一下嘴唇,“我就是想知道,我究竟把哥哥和你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两人之间忽然很安静。
已经站在门口,外面的马也许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到来,叫了两声。
“非要这么说话是吧,魏韶歌,”司徒申咬牙,对韶歌弯了弯嘴角,“你这样和方才碧娘有什么区别?”
韶歌把手从司徒申的手心里抽出来,“我就是……”
“你就是个小孩,连上课打瞌睡的样子,都和在你哥哥那儿时候没分别,”司徒申上前一步,弯了腰,直接把人扛在肩上。
“嗯?你——啊!司徒申!”韶歌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我和你哥哥会处理好,殿下手上本就不该握这么重的兵权,你这一闹反而叫他轻松些。刚何况不论如他都是太子、是储君、国本,皇帝不能只打压而不维护,否则也是损伤自身,他自幼在宦海沉浮,身边更有一众属官助力,你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
司徒申偏头去说,手臂把韶歌箍得紧紧的。
韶歌攥着他后背的衣服,“那你呢?从前你的部下,现在都要受他人驱使了!”
司徒申哼了一声,“你不是刚自己猜到了?我的部下别人管不了,以后也是尉迟说了算——再说,我如今在枢密院做的不错,当个好机械师也是我毕生所求,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人生失意了?”
“我……”
韶歌没答完话,就被司徒申举到马背上。
司徒申:“这些事到此为止,你能不能先想想譬如嫁给我这种重要的事?嬷嬷宣教的时候睡得那么开心?难道嫁给我是什么枯燥无聊的事吗,就让你这么提不起兴趣?”
韶歌:“我不……那是因为——啊!”
司徒申一夹马腹,两个人冲出去。
韶歌:“你带我在街上骑马?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名声?满京城里谁不知道‘魏韶歌怒闯相国寺’的奇闻轶事?”
“那又怎样?”司徒申的声音就在她脑后,“真见过你的有几个?谁敢在街上指着你的鼻子说,这人魏韶歌,是个洒脱无羁、离经叛道的妖女?”
“就算被认出来了,就算京城被你搅得万人空巷,那又怎样?你就不是魏韶歌了吗?就不是我司徒申的妻子了吗?你身后还有我呢,想往前、咱们就往前,厌恶了、就转身离开,我一直都在,你有什么可怕的?”
“我……”韶歌的鼻子立马酸了,她本能地靠近身后的热源,“我怕流言肆虐,怕哥哥被谏言所扰。”
“你躲在家中就会好吗?”司徒申面颊靠在她耳畔,“流言就不会尘嚣甚上,太子就不会被言官所困了吗?”
“就算你死了,韶歌,”他说,“俗世纷繁,你哥哥的烦心事不会因此减少半分,而我……”
“你就不必此刻困顿在京中,”韶歌低声道。
“困顿?”司徒申在她耳骨上狠心一咬,“这是我的家,魏韶歌,你要把我赶到哪去?”
她再说不出话,司徒申捏紧了缰绳,冬日的风太冷,使出叫人缄默的魔法。
……
议政殿,太子刚刚离开。
三日前赤狄在马州与司徒军起了第一场冲突,此后登州、胡州先后受到了赤狄火炮的轰炸袭击。赤狄对这一场战争的投入远超东安的预料,北境上的任何一个地点,都有可能成为大军突破的薄弱点,全军枕戈以待。
“赤狄不缺紫石英,从先前的轰炸中就能看出来了,机动甲胄投入战场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准这些东西会在哪一刻,从我大安的北境线上,撕开一道口子。”
皇帝拄头靠在龙椅上,“我们机械军中究竟有多少人能驾驶机动甲胄应战?除了司徒申,还有几个人能将甲胄作战的策略应用带到实战里去?咱们筹备了这么久,才不过有个百人的团队,赤狄究竟是哪里来的技术,短短三年,已经能站在咱们的头顶上——我们和斯兰签署的技术保密协定,他们究竟有没有遵守!”
“现在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陛下,在战争胜利之后,我们必要和斯兰再谈一谈了,”万筹道。
“胜利?”皇帝冷笑,“国舅还是先想想办法,别叫我大安亡国灭种吧!”
“办法……陛下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国舅颔首道,“我们曾经和斯兰签署协定,就算赤狄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策略取得甲胄技术的进步,也比不上斯兰皇家机械学院的传承,而拥有传承的人,不就在我安朝之中吗?”
“叫司徒申去前线?”皇帝冷声,“他如今是朕的女婿!太子的妹夫!外戚兄弟两人都立在阵前,他司徒家还有什么爵位可封的吗?机械军中刚刚整治,你叫朕转手就把权力送回司徒申手中,送回魏暄手中吗!”
“陛下,”万筹拱手,“陛下未雨绸缪,定了极好的婚期,虽说的确将近,不也实在未到吗?”
皇帝神色一冷,“你的意思……”
万筹:“就算天下人都将司徒申当做驸马,可韶歌公主一日没有下嫁,他司徒申,不还是个寻常臣子吗?”
寻常……臣子。
皇帝的手指搓了搓,他有些眉目了。
“武将驻守边关,再寻常不过,太子的确和司徒氏走得近了些,可一旦叫人远了,还有何可畏?”万筹低声道,“司徒家的女眷,还能离开京城吗?而且……司徒少将军何其深情呢?陛下提前建了一座公主府,不就是将风筝线轴,紧紧握在手中了吗?”
……
四通街上飘了雪。
韶歌有些惊喜地伸手去接——初雪吧,她说。
司徒申把她扶下马,问她是有多久没出门了。
这当然不是今岁安京城的第一场雪,但只要她开心,他也可以当做是。
两人牵着手,走进一座隐匿在喧嚣背后的阁楼,进门的时候正对一座高山流水的倒流炉,满地缥缈的烟雾让人恍若进了仙境。
“这是什么地方?”韶歌跟在司徒申后面,四处打量,此地布置清幽静雅,又不失华贵大气,就是在宫中也难得见到如此品位的堂屋。
“祁澈介绍给我一位先前为皇家造物的老工匠,这是他的铺子,”司徒申拉着人缓缓步入,见她眼中放光,四处打量,不免问了一句,“你怎么像是饿狼一般?”
“主人极有品位,”韶歌道,“住在此地之人,想必心境也如神仙一般吧。”
司徒申笑道,“不如我们一会儿去求问一番,回去后将你府上也好生改造。”
韶歌:“还是不必了,我的房子端方大气,一看就是哥哥喜欢的样子,他亲手设计的,我总不好改动……”
“哎呦,是你来了!”韶歌迎面的斗柜,不知怎么莫名地开了一道缝,有个笑眯眯的老人家钻出来,冲着韶歌就打了招呼。
“先生……”韶歌下意识地福身,站直了才想起询问,“先生曾见过我吗?”
那老人家笑着摆手,“姑娘我不曾见过,姑娘发中的簪钗,我却熟悉的很啊!”
韶歌转眼,司徒申已经与他见过礼。
“我早和你说,我做的簪子只能配天仙!今日见了果真不俗,你小子的眼光不亚于老翁我!”他拍着司徒申的后背,将人拉到身边小声嘀咕。
“那是!”司徒申脊背挺直了几分,“我娘子天下第一。”
“哈哈哈哈哈!”老人家给司徒申竖了个大拇指,“你拿了簪子,几年没动静,我还寻思是不成了,谁承想转眼就要成婚了!你在这稍等,东西我早做完了,这就去给你拿出来!”
韶歌僵硬在原地站着,直到司徒申笑着去揽她。
他们在人前说小话,一字不落地全都能进了韶歌的耳朵,若有个地缝,她早想钻进去躲着。
“脸红什么?”司徒申故意低头在她鬓边说,“我没说实话?”
“你什么时候……”韶歌憋着火气转头看他,见了人却更脸热,赶紧扭头,“你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了?”
“句句赤诚,哪来的油滑?”他只站直了笑,韶歌却觉得他目光落在身上,就能烧起来。
“行、行了,”韶歌去扯他衣袖,“你其实……别给我打簪子了,这东西华而不实,我也不缺——”
“来了来了!”说话间,老人家已经返回,“两位且瞧好吧!”
紫檀木的盒盖被掀开,其中安京躺着的东西闪烁无比,映衬进眼底满是红光。
司徒申接过盒子,捧在韶歌面前。
老人家见状,笑眯眯地捋着胡子悄然离开。
反正这傻大个早早付了全款,看着架势,大概也不会有要改动的地方,如此生意,实在妙哉。
“北地风大,女子出嫁一般不盖盖头,都用团扇掩面。我在登州出生,也算北地人,不想徇京城的规矩,”他说,“我去问了礼部,虽说没有先例,却也并非全然不可。”
“后天,”他看着韶歌的眼睛,“从公主府到司徒府,以后,从现在开始,到我死,韶歌,我要每时每刻都确定你安全无虞,要确定,你就在我身边。”
他知道的,从长乐宫到万府,那一方喜帕是韶歌自己绣的,却最终落入他人之手。
这一次,他容不得半点意外。
“……那说好了,”良久,韶歌也终于看向自己的爱人,这一次不再有闪躲,“从此刻,到此生终结。司徒申,你被我缠上,可就走脱不掉了。”
“万劫不复吗?”他笑,“司徒申荣幸之至。”
雪花坠落之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茅草破屋轰然坍塌,积雪四散,谁也怨不得谁。
司徒府堂中的红绸直坠到地上,纯白的雪交织其上,红白错杂,不过片刻就分不清原本的颜色。
行军途中,尉迟明宪勒马,在风雪中喝了一口安京带来的热酒。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踏上战场的那一年冬日,也下了这样大的雪。
椒房殿,皇后对一片纯白缓缓微笑,她恍惚间想到,自己的女儿就将在这一片纯白的季节出生,真是一件妙事。
贴身侍女走进来,将一碗汤药放在她的案上。
“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侍女行礼后退下。
她手指在碗沿上滑动片刻——自从她又怀了孩子,陛下总是按时送来安胎药。他盼着是个儿子,她却觉得一定是公主,连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魏韶歌。
魏韶歌……一定要一生顺遂,平安快乐,每时每刻,都像一首精妙的乐曲一般华丽,就这样唱着,这样张扬着,走过所有最美好的年华。
皇后念着,笑着,饮尽了碗里的汤药。
不远处玉盘陈设中的大块紫色石英,奕奕闪烁着光。
拜留别,洛特蒂广场,柏耶·迪卡图从弥撒中站起身,走过无数跪伏在砖石地面上的教|徒,与中心教堂越走越远。
他忽然回眸,与大主教庞贝对视。
只是这一瞬,庞贝觉得心脏被人攥摄。
他默诵经文,庞贝从他的口型中清晰知晓。
“神明爱世人,却也冷眼看世人。善恶、罪罚,多的不多,少的不少。”
(本卷完)
拖欠良久,抱歉抱歉!
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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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 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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