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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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四年春节前夕,父亲一通电话将我从千里之外的甘肃喊回家,甘肃那几日的天气极差,我之前去过那么多次甘肃,那是我遭遇过最大的一场风沙。

我用肩膀夹住手机,脑子空荡荡地听他电话里掩不住苍老的声音,眼前的黄沙漫天,我的车子在半路抛锚,父亲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已在路边等了三个小时。

天气极端,气象台发布预警,高速被封,数不清的异乡人被迫停在这座城市,风沙裹紧那么双期盼回家的眼睛,并不包括我这一双。

我应该在外漂泊,被狂风和大雨卷起摔打,眼睛被海水和暴雨浸泡。

那才是我的生活。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今年依然回不去,公司项目扩到南美,我已经提交申请,再过两个月我便要深入雨林腹地,跟着团队拍摄一组纪录片。

那位长相蛮横声音粗鲁的中年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沉默,电话两端隔着无数座绵延不绝的山脉,我们背向而驰,一座山一座山地错落,最后谁也看不清谁的背影。

他后来跟我说,他要跟荷阿姨领证结婚,希望我能回去。

不提让我见证他年过五十依然能够心动的幸福,只说,你跟陈妄迟到底要成为一家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见面。

那时我停在河西,如果不出意外,我很快就要抵达新疆,而如果不是车子抛锚,我想我不会接他的电话,也不会听到他要再婚的消息,更不会从他口中听到陈妄迟的名字。

父亲说完那句话,没过几秒我便挂断电话。

那天的风沙仿佛从画里逃出来,我的眼睛瞬间模糊。

有些人的名字在不知不觉间就活成一道消减的树影,融化在滚烫的热浪里。

我想起那年夏天的亲吻,它不该发生,也不该存在。

矮脚墙头生长不知名的野草,黄色的花蕊掉落细碎的花粉,金色闪闪,像陈妄迟母亲头上的黄色发夹。

我的父亲弓着腰背一脚跨去,悄无声息地翻进陈妄迟母亲屋里,天蓝色的窗帘被拉上,稀落不连贯的声音隐隐飘来。

头顶的泡桐树叶轻轻摇晃,我看到盛夏炽热的阳光落在陈妄迟眼里,于是我闭上眼,在我父亲和他母亲交错的声音中,在他家后面的桐树林里,接住那个湿热的吻。

远远比夏季的暴雨还要湿热。

那是我经历过最暴烈又最温柔的一场暴风雨,比我接到父亲电话时遭受的风沙还要大。

-

二零二四年正月初六,我搭一个陌生人的顺风车回家,在拥堵荒芜的公路上,我跟他轮流开了共计十三个小时的高速,抵达省内边境时我们早已疲惫不堪,开玩笑问彼此为什么选择在别人返工的时间回家。

他说不是回家,只不过途径一些地方,这些年他走走停停,在每个城市待上几天便重新启程,他上一站落在重庆,干了几天的路边烧烤后选择往北走,所以才在甘肃遇到我。

我们蹲在深夜的服务区抽烟,用来解困,我看着他隐在烟雾里的五官,问他心中是否有愁。

他看我一眼,笑笑没说话。

喷薄而出的几句话在嘴边兜一圈便被我咽下,我回笑,举起手里的烟,说了声“干杯”。

“干杯。”

他说。

到地方的时候是初七清早,那时父亲已经跟荷姨领完证。

刚粉刷好的墙壁上贴有两张福字,没有囍字,他们没有举办婚礼,甚至没有宴请,低调得比不上村头刚冒出绿色的枝桠,隔壁阿伯的黄狗竖起尾巴朝我叫喊,十分神气。

它不晓得我,因为我离开家时阿伯尚未收养它。

我在门口跟它对峙,最后叫喊声引来穿戴整齐面色喜庆的父亲。

他的表情凝固,最后勉强笑起来,犹如浓厚乌云上凝结成的小水珠缓缓落下。

“回来了。”

“嗯。”

再无他言。

东亚这边的家庭氛围似乎并不好,我认识的人中或多或少跟家里人存在亲密关系问题,我有一个在美国读博的学姐,十六岁那年差点被家人逼去结婚生子,她用十八年的时间策划一场逃离,至今跟家人没再联系;我还有一位在北京上班的朋友,因为自己的取向,一直在跟自己的父母进行一场拉锯战,我跟他上次见面还是一九年,那时我们几个人组队,驱车去帕米尔高原,那会儿日落壮美,他跟我说可能要跟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话音刚落他便继续,笑得艰难,带有一丝苦味,说他父亲被下了重危通知,可能熬不过今年夏天,而他看完这场日落后便要辞职回家。

我们的沉默在壮阔的天地中微不足道,夕阳缓沉,黑夜吞噬掉亮光,只剩一轮孤单的月亮。

我跟父亲太久没见面,再见到时彼此都有些局促和尴尬,他年轻时的勇猛好胜还有暴躁脾气全被消磨殆尽,脸上深刻的纹路变成冬天干枯的树枝,树枝能迎来第二个春天,他虽不再年轻,但最终还算得偿所愿。

荷姨拘谨站在父亲身边,将垂落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跟我说陈妄迟要晚些才能到家,他的飞机晚点,车子又堵在半路。

我看着她那张娇俏的脸庞和不自然的动作,想起了陈妄迟那张脸。

他的表情不会像他母亲这般生动,我只在他吻向我时才能捕捉到他眼里难以抑制的波澜。

嘴唇触碰深入,心脏便濡湿了。

他们很客气地招呼我落座,很像招待客人,在我说过三遍并不饿之后,父亲总算醒悟,笑着让我不要拘束。

“这本来就是你的家。”

他这样跟我说。

客厅的两幅画被二人的朴素的结婚照取代,我站在照片前面看一会,荷姨有些害羞地说摄影师没有把她拍好,她小巧挺翘的鼻子被照得有些塌陷。反倒是这点塌陷,更显出她小女孩般的娇憨。

她依然是漂亮的,不然我的父亲不会在酷夏午后或者月亮高挂时同她私会,冒着摔断腿的风险也要翻墙拥抱温柔乡。

陈妄迟的长相很像她。

-

傍晚七点多钟,朱色的大门被两束车灯照亮,黄狗尽心尽责地吼叫,这让我心里平衡不少。我捻灭没抽完的烟,起身上楼。

车子引擎声熄火,我听见荷姨按耐不住惊喜的声音,她在问陈妄迟有没有吃饭,冷不冷。

“不冷。”

陈妄迟回她。

他的话总是很少,向来如此,所以之前我重复孩童的恶趣味,逼他在吻我的时候说爱我。他从来没这样做过,只会用那双深色的眼睛安静注视我,镇子上的四季景色从他眼眸中悄然滑过,我分不清是不是他围住了四季,还是说在他看我的时候根本分不清四季,我们晕倒在无数个春夏秋冬,陈成夏问过无数次陈妄迟他爱不爱自己。

跟他接吻的时候四季都变得漂亮,我浑身都变得湿润。

楼下寒喧过去,父亲粗壮的声音陡然响起,说我已经到家,现在在楼上休息。

那是长达五秒钟的沉默还有八次心跳,然后我听到陈妄迟说:“嗯,我知道。”

我明白父亲想要我跟陈妄迟重归于好的意愿,他跟荷姨不清楚当初我们关系突然变差的原因,只是觉得,要想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往前的恩怨需要清算干净,他们结婚,又逢过年,我和陈妄迟如果关系缓和那便是三喜临门,在他们眼中,陈妄迟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弟弟。

兄弟是很好的称谓关系。

他裹着很淡的烟草味道上楼,手指间夹着一抹火星,五官沉在夜色中,面向我,那抹猩红色慢慢移到他的唇边,我听见他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

远处的船只开始扬帆起航,在数千里之外的青鸟开始抖落羽毛,南美洲热带雨林的一只蝴蝶震动美丽的翅膀,一切皆有迹可循。我抽烟的方式便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在他面前就像蹩脚的偷学者,我怎么都学不会他那副自如沉稳的姿态。

他望向我时我正点烟,很清冽的橙子味道,气味不冲,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两个人的香烟味道是一致的,于是当他一步步走向我,我鼻腔中橙子味道变浓都没能发觉。

楼下父亲和荷姨的讲话声断断续续传上来,陈妄迟的眼眸照旧漆黑,他问我:“陈成夏,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当然说不出具体原因,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总不能因为我父亲再婚。

那时我想不到平静火山之下焰火在积攒力量,我只能感受到陈妄迟的眼神太深。

他捻起嘴边那根烟,用烟身碰了碰我的。

我问:“你不跟我说声干杯么。”

他一只手夹住烟,另一只手将我的烟掐灭,我能看到他的手指在烟嘴处摩挲,最后丢掉,一言不发。

这是我们之间幼稚的游戏,陈妄迟一开始并不让我抽烟,要是实在被我磨得没办法便会捏住我的下巴,侧头吻过来,烟味呛人,他堵住我的嘴唇,贴得很紧,他嘴唇的干涩还有烟味蹭着口腔内壁一路往下,烟雾缭绕进肺腑中,带着陈妄迟身上的味道。

我偶尔偷偷抽,被他撞见后他便会拿烟身一碰,对我说:“干杯。”

“小孩子只能喝一杯。”

分明他只比我大一岁而已。

我很想问问他烟嘴是不是湿润的,摩挲烟嘴的感觉像不像在抚摸我的嘴唇,只是这话没问出来,陈妄迟便像很多次一样,手指钳住我的下巴,低头亲过来。

烟的味道变得浓烈,陈妄迟的力度让我动弹不得。黑夜笼罩下来,在触碰他冰凉嘴唇那一刻,我浑身便又变得潮湿,浸泡在海水和雨水里,耳边刮起狂风。

这才是我的生活。

可是我跟陈妄迟之间,早就隔了一整个夏天的雨水。

短,HE,写得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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