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得很。
小雨绵绵地下。
侯钧锋瞅着窗外湿了一片的篮球场，心在滴血：“一周两节体育课，就这么少了一节。”
叶熙手机支在书堆后面，左右手分别握着一根毛线针，笨拙地对着教学视频，勾线挽针。听见侯钧锋的话，叶熙也往窗外看了一眼。
玻璃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蒙上了一层雾，看不大清外面的景色。侯钧锋在自己跟前那块玻璃区域，写了个晴晴，还在外画了个爱心圈着。
叶熙对侯钧锋这一行为戳之以鼻，幼稚。
他左右看了一圈，侯钧锋说完话就转过去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旁边的季辰自进教室就蒙头睡觉，他坐在教室最后排，除了周边的人，也没人会关注他。
叶熙放下毛线，伸出手指。
指尖碰到玻璃，有一瞬间被冰到。
指腹贴着凉凉的雾水，在玻璃上横平竖直写着，脸上逐渐泛红。
写完，叶熙悄悄拿起手机拍了一张。
教室后门被人打开，几个人走了进来，沁人的凉风冲撞着教室里的热气。
叶熙慌张地抬手把窗上的字抹掉。
抹完之后，叶熙又觉得自己有毛病，他在怕什么呢。
窗上的字被抹得七零八落，外面圈着的爱心缺了个口子，叶熙冲窗户哈气，补上缺口。
美滋滋地瞅了一会儿。
后门没有关，凉风直往脚底下钻。
叶熙感觉到自己脚脖子有点冷，他扯了扯自己裤脚，眼角余光注意到旁边的同桌动了动，垫在头下的双臂似乎怕冷地自然收拢，蓬松柔软的黑发下露出一节细瘦脖颈。
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握住他的脖子。
叶熙甩了甩自己的脑袋，我在想什么呢？
但是季辰确实很瘦，肩背虽宽但薄薄一片，他衣服也穿得宽大。人趴着，后颈那一块衣服就隆了起来，使人可以清楚地看见衣服遮盖下的一片光滑皮肉。
叶熙移开自己的视线。
拿起桌上的毛线，继续双手打架一样地织毛线。
织完三针，叶熙从桌肚里掏出一件洗过但他还没穿的校服外套。
季辰是被下课铃声吵醒的，他半睁开眼，人还浑噩着，鼻尖萦绕着一股干爽的香气，肩膀上翘着一截布。
“醒了？”
一只手在季辰眼前晃了晃。
季辰眼神逐渐聚焦。
叶熙：“醒了就起来，让我出去上个厕所。”
叶熙拿纸擦了擦自己刚踩了一脚的凳子。
他刚准备踩着凳子踏上桌跳到侯钧锋位置上，然后再出去。
季辰顺从地站起来，才睡醒的头发有一缕不听话地上翘。
叶熙出去的时候忍不住手贱，食指撩了一下季辰的呆毛，呆毛翘的方向从前变成了后。
季辰没完全清醒，他下意识回头看，叶熙和侯钧锋一前一后出了后门。
身上有东西往下滑，季辰抬手接住。
是一件校服外套，外套领子上写着一个被水洗得有点褪色的叶字。
季辰迟疑地拎起外套，轻轻嗅了一下。
是刚睡醒时的那股干爽香味。
叶熙和侯钧锋回到教室。
季辰肩背微躬着，不似那种僵硬地板正，也没有勾腰驼背地难看，介于二者之间，带着种随性的好看，他垂眼翻看手上的书。
叶熙走进，一眼看见书上的内容，左边那页顶上被打了个叉。
叶熙聚睛细看。
开头第一句叶熙就被雷住了。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深深记得，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的妈妈背着发高烧的我走了十公里的山路去医院……]
“……”
叶熙一言难尽地看着季辰。
这是认真的吗？
昨天老冯念的小学生作文不会是我同桌写的吧？
叶熙还要再看，书被合上。
季辰抬头看他，目光清冽，虽未言语，但叶熙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慌张感，他忙说：“我上完厕所了，要进去。”
季辰起身。
叶熙赶紧进去，桌上放着被人折叠好的校服。
落座，他同桌就低声说了句：“谢谢。”
叶熙摆手：“我们是朋友，这有什么可谢的。”
他看过去，对方低着头一手按着作文书，一手开始
誊写作文，模样认真得好像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
叶熙撇撇嘴小声嘀咕一句：“小别扭。”
季辰写字的手微微一顿，耳尖泛红，眼睛从面前的作文纸游移到左边的人身上。
他手上拿着一对毛线针，他织得不顺畅，嘴巴张张合合但没有音，看他脸色应该说的不是什么好词。
白色毛线，也是给他女朋友织的吗？
课间操时间，雨还在下。
侯钧锋手里熟练地挽着线上钩下挑，叹息道：“原本想趁着今天体育课，你也回来了，大家再多练会儿篮球的，这天气啥时候晴啊。”
他扭头，叶熙正苦大仇深地同毛线作斗争，旁边的位置空空如也。
他好奇地问：“叶哥，你同桌呢？”
叶熙被一团毛线搞得心里也跟乱毛线一样，烦躁得很：“去找老冯了。”
“哦。”侯钧锋应着，手下一直没停，毛线在他的针下顺利穿梭着，直直的毛线变成一排排整齐好看的图案。
叶熙：“？”
他怎么能这么轻松？还有，怎么织得好看了昨天不是织得挺磕碜的吗？
——
“进。”
季辰推门而入，冯符江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来了，新写好的作文拿来我看看。”
冯符江将作文卷子展开，舒展的眉毛越看越皱。
看完这篇作文的最后一句，和上篇一样的毛病，机械的套用，没有任何感**彩，板平没有一丝起伏。
冯符江看向前面站着的学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这种学生他见过太多。
大多沉默寡言的学生面对老师时会拘谨，会紧张，会眼神乱瞟，声音都会颤抖。这种类型的学生通常只是对具有身份优势的老师有种天然的畏惧感，对年长者的敬畏。
而季辰不是，他的沉默寡言不出自惧意，他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正常。
就像，就像他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
想到那位学生，冯符江将卷子递给季辰，说：“念一下你的作文。”
季辰没有说什么，接过来就念，声线平稳，不像念作文，倒像是念什么产品说明书没有感情。
冯符江听完第一段就叹了一口气，他抬手：“好了，不用念了。”
“季辰，你知道你作文有什么毛病吗？”
季辰点头。
冯符江：“我在小谭老师那里看过你以前的成绩，也看了你上一周做的高三月考试卷。你的理综和数学确实很好，就连英语也没有问题，只有语文，你语文作文是很大一块短板。季辰，你应该知道，像你们这种站在高分段的学生如果要冲击顶级名校，稍微有一科有问题便会成为大问题。”
“我见过和你一样的学生，但他的情况比你严重许多，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他对外界的感知为零。”他注视着季辰，语气温和，眼角的皱纹和蔼地皱起：“季辰，你既然能走出来，那么你也能拥抱更多的东西，不要站在一边静静看着，走出那道屏障，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是热闹的，当你热闹的时候，你的文字也会热闹起来。”
走出那道屏障，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是热闹的。
都是热闹的吗？
季辰打开办公室的门，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方哎呦一声，一叠卷子掉得满地都是。
季辰收拢心神，向女孩道歉。
对方连声说没什么，蹲身捡自己掉的东西。
季辰也蹲着帮忙捡。
卷面整洁干净，每个空都填写好了答案，字体虽然珠圆玉润，但自有一番风骨。
这字……
“同学？”
女孩看着对方手里拿着自己的卷子没有动。
季辰抬头看女孩，女孩扎着清爽的马尾，两鬓头发自然垂落，脸蛋偏圆但不胖，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甜美可人。
女孩对他说：“同学，卷子。”
季辰看了眼卷子顶上的落名，唐圆。
他递还给她：“不好意思。”
女孩微微一笑：“没事。”
她起身敲门：“报告。”
“进。”冯符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唐圆？怎么回学校了，不是请了假……”
办公室的门逐渐关上，里面的声音也逐渐听不见。
季辰想，她叫唐圆。
季辰回到教室，侯钧锋正坐在他位置上手把手教叶熙织毛衣，两人神色都处在快崩溃的状态。
叶熙是学不会的崩溃。
侯钧锋是教不懂的崩溃。
季辰站在一边，看着二人同白色毛线做殊死搏斗。
叶熙首先撂担子，满脑袋冒火：“滚滚滚，我刚还会的，你一教，我两只手又开始打架！”
侯钧锋不干了，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背对着叶熙双手抱胸发闷气：“这是我的问题吗？明明是你听不进去。”
“我来吧。”
“啊？”叶熙上头的火气焉了焉，“你还会这个？”
季辰靠了过来，一身冷冽气息包裹住叶熙，季辰手搭在叶熙手上，引着他的手挽线钩针上顶下挑，织好一个小结，身后的人问他：“看懂了吗？”
叶熙不知道为什么静不下心，身后是季辰的体温，鼻尖是季辰的气息，手上是季辰的肌肤，他很不自在。明明刚刚侯钧锋也是这样手把手教他，为什么感觉会不一样。
是因为太突然的原因？他从没和季辰靠这么近，不自在是正常的。叶熙心想。
“看懂了吗？”季辰又问了一遍。
叶熙摇头把自己多余的杂念摇出脑袋，诚实道：“不会。”
季辰嗯了一声，“我再慢一点，你注意看针的走向。”
季辰带着叶熙又织了几个小结，叶熙勉强点头：“我大概会了，你让我自己试试。”
季辰放开。
叶熙自己一边缓慢小心地织一边看季辰的反应，季辰点头，他就继续，季辰不动，他就停住。
一通操作下来，他双手合作愉快地织好一个结，在季辰肯定的眼神下，叶熙快速又织了一个，又快又好。
叶熙乐了，他拍侯钧锋的背，炫耀似地快速织了几个，他说：“还是我同桌比你靠谱，看到没？我这织的。”
侯钧锋惊讶地看了一眼叶熙，然后又看向季辰，语气有点委屈：“同桌，你偏心，你会织毛线，昨天怎么不教教我。”
“喊谁同桌呢，人是你同桌吗就乱喊，他是我同桌不是你的，OK？”叶熙插话进来。
侯钧锋不服：“怎么就不是了，季辰是我斜后方的同桌，斜后方的同桌怎么就不是同桌了，就算是四舍五入也得是我同桌！”
“哪国的四舍五入敢这样入？”叶熙回呛道。
“我昨天晚上刚学的，不是故意不教。”
“啊？”侯钧锋和叶熙拌嘴拌得欢，听见季辰认真的解释，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愣愣说道，“叶熙他同桌，你好可爱，认真的可爱。”
和侯钧锋吵得热闹的叶熙点头，手竟然还主动掐了一把季辰茫然的脸，点评道：“真的很可爱。”
我也觉得有点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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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