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利州自古民风野烈,男女间表达情意的方式大都直白,也不会刻意避讳人。

鼓瑟吹笙唱情歌、送腰带、结香树上挂同心结……

花样不少,凤醉秋从小到大见惯不惊。

但那都大多都是在确定两情相悦以后才做的事。

别人在确定两情相悦以前都做了些什么?这对凤醉秋来说是个谜。

好在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想不明白的事就且放一放。

因赵渭等人要前往黄石滩,凤醉秋需调度近卫,部署安防事宜。

还要与都督府、军府、州府布政司频繁以书信或口讯通联,确认沿途的协作细节。

接下来一连十余日她都忙,便也没闲工夫为私心杂念分神。

十月初三,凤醉秋点了彭菱、叶知川,率三百五十名近卫,护赵渭一行五人自赫山启程。

几位文官身骨柔弱,加之此次要测试的火器,车队不宜奔驰颠簸,一路走得慢悠悠,十月初六中午才抵达黄石滩。

试炮很顺利,前后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炸了七支神机箭,两个百虎齐奔。

整个黄石滩被炸得个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郁绘、王之栋相互击掌,难得大笑开怀。

他俩是仁智院正北厅的。

整个正北厅为这两件东西忙了将近整年。

今日试炮无半点差错,大家的心血总算没白费。

所有努力都在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里得到了肯定。

叶知川掏着耳朵咧嘴笑。

“那百虎齐奔,还真对得起它的名字。方才炸那两下,我隔这么老远都被震到心肝脾肺肾全在颤。”

彭菱也拍着心口,满眼惊叹。

“攻城利器啊!这家伙一丢出去,什么样的城门都得报废。”

凤醉秋两耳还在嗡嗡响。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前方的赵渭。

郁绘和王之栋跑到他面前手舞足蹈,高饮、陈至轩也凑过去祝贺。

赵渭就被他们围在中间。

他背对着这头,凤醉秋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瞧他腰身颀挺,说话间还时不时摆手振袖,就知道他也开怀畅意。

光那背影就透出满满骄傲和得意。

他今日穿了身银色素云锦,配织金腰带,坠一枚碧翠如意佩,此外再无赘饰。

舒朗敞亮,简洁高华。

凤醉秋凝视那背影片刻,忽然低声轻笑:“腰怎么那么细?”

叶知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乐呵呵搭话。

“就高饮大人那身板,指不定还没我一半重,腰当然细。”

凤醉秋又不能解释自己看的不是高饮。

于是抿笑沉默。

彭菱讶异侧目:“阿秋,你不对劲。”

“我哪里不对劲?”凤醉秋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彭菱斜睨她:“你是小流氓吗?没事看人家高饮的腰做什么?”

真是个直击灵魂的好问题。

凤醉秋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盯着人家的腰看。

虽然她看的不是高饮。

“我……这不一抬眼就看到了吗?!”

她说话时垂眼看着脚尖,音量不自觉拔高了点。

须臾,赵渭的声音近在咫尺:“看到什么?”

凤醉秋抬眼时,不知为何,眼神莫名又在他的织金腰带上顿了顿。

她真不是故意的。

但这会儿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心虚。

“没什么。走了走了。”

*****

日落后,一行人在距黄石滩最近的一个城镇连桥落脚。

连桥镇离黄石滩约有二三十里。

镇子不大,没法容纳这么多人在镇上过夜。

好在军府事先做了安排,早已在镇郊一处废弃的晒谷场扎好营帐,备下干粮和饮水。

入夜后下起了小雨。

虽只下了半个时辰就停了,但郁绘、高饮、陈至轩、王之栋都早早回了各自营帐睡下。

赵渭在赫山闷久了,难得出来一趟,多少有点新鲜。

再加上今日试炮顺利,他更是兴奋到毫无睡意。

见雨停了,他便突发奇想,非跟着叶知川巡哨。

凤醉秋好气又好笑地揪住他的衣袖:“那你跟着我走。”

赵渭挑眉:“凭什么?”

凤醉秋就事论事:“凭我比他能打。若有意外,我护得住你。”

“看不出来,凤统领居然也有这么狂傲的一面。”

赵渭拍拍她的肩,做老气横秋状。

“不错。年轻人就该有点傲气才好。”

虽每个营帐门口都挂了防风马灯,但雨后无月,这点光不足以驱散暗夜。

在这样的夜色,就算站得很近也无法将对方看得太清晰。

却更能听清对方声音里轻松调侃的笑意。

凤醉秋在赫山两个月,还从未见过赵渭这样的一面。

怎么说呢?

就,很松弛,很亲和,甚至有点调皮。

凤醉秋咬着唇睨他半晌,嗤声浅笑。

“你是春日里生的,比我还小着三个多月呢。叫声姐姐来听,今晚你想逛多久我都陪你走。”

“去!赵大人的便宜你也敢占?”

赵渭顺手在她后脑勺轻拍一记,就像平常与叶知川他们打闹那样。

笑闹着,两人便并肩在各个营帐之间信步逡巡。

静谧的旷野夜幕里,凤醉秋脚上的小铃铛央央轻响。

混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信口低语,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无端透出几许柔软缱绻。

闲谈之间,凤醉秋想起早前在仁智院喂饼的事。

“就凭你那吃饭都要人三催四请的德性,也好意思做‘大人’?哪里大了?”

赵渭先是一愣,旋即面红耳热:“流氓。”

凤醉秋也是一愣:“啊?”

望着他大步走在前的背影,凤醉秋困惑挠头。

只是占便宜哄他叫声姐姐,还未遂。

最多再嘲笑他平日里要人哄吃饭,像小孩儿。

没那么严重吧?怎么就流氓了?

*****

子时过半,营帐前重新燃好了篝火。

叶知川坐在火堆前,遗憾叹气:“若这时有只鸡烤烤就好了。”

与他抵肩而坐的赵渭心有戚戚焉。

“若再有一壶酒,供一盘香橼闻果,那就更好了。”

“你俩想得倒挺美,可惜也就只能想想。”

凤醉秋双手拢在火上取暖。

“时候不早了,赵大人还不去睡?”

这会儿赵渭一听“赵大人”就别扭。

“闭嘴。你都还没睡,凭什么催我?”

凤醉秋还没说话,叶知川先乐了。

“赵大人,这话怎么说的?好像您要等着凤统领一起睡似的……嗷!”

“你也给我闭嘴。”

赵渭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又迁怒去瞪凤醉秋。

“凤统领,你平日说话注意点。瞧瞧你麾下这近卫队,流氓气都人传人了。”

凤醉秋低低笑出声:“我好冤枉啊。”

她到现在也没明白自己方才说话哪里流氓了。

正说笑着,凤醉秋和赵渭同时面色一凛。

在叶知川疑惑开口之前,凤醉秋已倏地站起身来,长刀出鞘。

“警戒。彭菱好像在前头和人打起来了。”

除凤醉秋所率的三百多名近卫,利州府布政司为了这次行程也铺了人手,提前进入各城镇村寨排查可疑人员。

军府更是派出大队兵马沿途开道、外围布控。

如此层层安防,可谓滴水不漏。

都这样了,竟还能有刺客靠近营地。怕不是出内鬼了吧?

凤醉秋握紧长苗刀,将赵渭护在身后半步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问题应该不是出在近卫这边。

前任统领花了四年多,将近卫队的人从上到下反复清洗,留下的人都绝对可靠。

听声音,来的最多也就十几个人。

并非大队人马,却悄无声息突破了层层防卫。

外围安防出了问题,内鬼无非就在军府或布政司二者之一。

“连彭菱都一击不能必杀,莫非是单兵高手?”

凤醉秋专注倾听着前面的动静,头也不回。

“叶知川,通知近卫队全员收缩。不管发生任何事,只记住死守这几个营帐。对了,动静小点,别惊醒郁绘他们。”

叶知川应声领命,迅速离去。

“既是单兵高手,你不去支援彭菱?”赵渭轻声问。

“猜测而已。听声音,她应该顶得住。”

凤醉秋目视前方,严阵以待。

“我不放心将你交给别人。”

这倒无关私心。

战场上的惯例是“所守有失,三军皆罪”。

赫山近卫重中之重,就是保护赵渭。

“那就一起去。我想看看,这次来的人,和五年前在遂州伏击我的人有没有关联。”

赵渭摸出随身的匕首。

“放心,我能自保。”

*****

等凤醉秋和赵渭赶到时,彭菱已经“收工”了。

她一手握着还在滴血的长刀,另一手抬袖擦了擦脸上残余的粉末。

声音里满是嫌恶与烦躁。

“怕是北边来的老熟人。一群王八蛋!上来就先洒我满脸‘提线香’。”

这鬼玩意儿是北国门上的宿敌邻国吐谷契特产。

能在短时间内使人迷失心魂。

但不是对每个人都有用。

“是说怎么十几个人就悄无声息穿过那么多层防卫。我还疑心外围出了鬼。”

凤醉秋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摇头否定了彭菱的判断。

“若是北边来的老熟人,就该知道提线香不是这么用的。”

想要“提线香”真正有效,得化进水里。

吞服见效最快。

若是洒向人的口鼻,对身体孱弱、意志不坚的普通人也有效用。

只抛出一把干粉末,还是对体魄强健的武官武将,有没有用得看运气。

若真是“北边来的老熟人”,不会不知道这点。

今夜来的十几个刺客显然不懂这玄机。

他们能顺利突破前面的几层防卫,大概是碰巧之前下雨的缘故。

在凤醉秋思索时,赵渭已沉默蹲在一具尸体前。

他以匕首挑开那人的面巾。

不认识。

从面貌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征。

再挑起那人衣袖。

是最最普通的束袖黑袍,没有任何标识。

“彭菱,你们没留活口?”他抬头看向指挥手下清理尸体的彭菱。

彭菱这才看清蹲在那里“验尸”的人是赵渭。

她赶忙答:“有的有的,三个活口,都是我亲自留的。”

赵渭道:“那带我去看看。”

凤醉秋赶忙拦住他:“别了吧?审讯的事,最好留给州府。”

赵渭摇头:“我不是要审讯,只是想证实一件事。”

眼见拦不住,凤醉秋只能侧身让开,默默跟在他身后。

当赵渭看清楚那些“活口”的模样时,明显愣住了。

凤醉秋无言以对。

她甚至没看地上那些人一眼。

只是默默将头扭向黝黑的小树林。

赵渭缓缓站起身,将震惊的目光投向彭菱。

“你……怎么做到的?”

彭菱讪讪解释:“习惯如此。在北境总这么干,都熟能生巧了。我实战是阿秋带出来的,阿秋实战是沐霁昀将军带出来的。所以就,就这样。”

赵渭以余光觑向凤醉秋,低声咕哝:“厉害。什么事到你手里都能人传人。”

“叫你别来看,非要来。吓到了又怪我?”凤醉秋心情沮丧,对空翻了个白眼。

虽凤醉秋和彭菱是同时入伍,但两人真正被点进实战的时间差了大半年。

昭宁二年,凤醉秋跟着名将沐霁昀打了著名的松原平叛之战。

前后大半年里,她从沐霁昀那里学了太多心黑手狠的“战场艺能”。

后来,她又把这些教给了彭菱。

所以凤醉秋根本不必看,闭着眼都能想到彭菱“亲自留的活口”是个什么鬼样子。

她和彭菱都一样,下手向来如此,很少有例外。

要么断手断脚。

要么就是碎左脚踝骨,右臂洞穿。

身上再挨个七八刀。

刀刀避开要害,保证绝不会立时毙命。

确保对方再无战斗力,却能发出呼救声。

这招在北境战场上屡试不爽。

当遍地战力损失殆尽的伤兵哀嚎惨叫、呼唤同袍施救时,军心很容易被动摇。

对方主将很快就会陷入“救伤兵,还是继续打”的两难。

方才凤醉秋不想让赵渭亲眼看到这些人,怕的就是这个。

她对赵渭才有些自己都没捋清楚的心动,今夜就被他间接瞧见了自己“精湛的杀敌艺能”。

谁想给喜欢的人看这种东西?!

赵渭是不曾亲历过战场的普通人。

如此近距离接受这血腥惨状的直观冲击,若觉得残忍,那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好了,她再不用为“对一个人心动后该做些什么”发愁了。

在赵渭尝试与那些人对话的过程中,凤醉秋沉默拔出长刀。

用刀在湿润的泥地上扒拉出浅浅小坑。

再将附近几根断裂的草茎刨进坑里。

赵渭回眸见她这古怪举动,满眼不解。

“凤统领,你在做什么?”

凤醉秋沮丧地瞥他一眼:“挖坟。”

埋葬她心中才初初探头,却不得不在今夜无辜死去的那根小情苗。

注:本文中涉及的大多数火器名称、制作方法都参考明朝《武备志》,剧情需要时,对材料、原理、外形、性能等的描述,会有一定夸张或变形,如读者中有专业人士,请勿较真。感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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