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和煦,微暖的风拂过锦鲤池,带去一丝沾染水汽的春意。院外种的几棵枇杷树兴了绿意,枝头尽是点点翠色,时有鸟儿在桠间跳跃,清脆叫声使刚起的徐氏心中一片舒畅。
徐氏偎于窗边,见院子里支的秋千在晨风吹拂下微微摇晃,远处水光潋滟,不由好心情道:“今儿天真不错。”
余嬷嬷为她披了件春衫,娴熟地捏起肩来,“姑娘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今儿大雨,恐怕您也觉着不错呢。”
“嬷嬷怎么总不记得改口。”徐氏轻嗔一声,“我已嫁入柳府数年,若让人听见了,总是不好。”
“怪老奴记性不好。”余嬷嬷笑道,观徐氏神色放柔了些力道,“夫人在我心中,还一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呢。”
话语间让徐氏忆起少女时光,面色不禁更柔和几分,“锦儿可醒了?”
“早醒了。”木云往荷纹铜制香炉里添了几块梨花香料,转头俏声道,“一刻钟前奶娘才喂过,想必这时正精神着呢,可要将姑娘抱来?”
徐氏尚未开口,余嬷嬷先声道:“自是要的,你这小妮子,哪时见夫人离得了我们姑娘。”
徐氏漾出一股柔和笑意,杏眸弯成月牙儿般,“嬷嬷说的正是。”
自徐氏作为继室嫁入柳府,已过了三年有余。起初说亲时她尚有几分不愿,毕竟虽是正妻,但并非原配,说出去总觉着不大好听。真正进了柳府后才发觉这夫君俊朗高大,满腹学识,气度不凡,待她也很是亲和,心中不满也就逐渐淡去,一心一意做起这柳府主母来。
若要徐氏说还有甚么不如意的,大概就是原配蒋氏留下的一双儿女。徐氏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自然不会苛刻两个继子继女,但总归不是亲生,心中便一直存着隔阂。
入府数月,她就一直盼着能有个亲生孩儿。偏偏老天像是戏耍她,整整两年徐氏肚子都没动静。就在她急得不住上火时,惊喜悄然而至,她有了身孕,好生将养十月,诞下了一位千金。
即便不是男娃,徐氏依旧如获至宝。府中早有妾室在暗地笑她,称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鸡”,早先徐氏还被气哭过几回,如今总算扬眉吐气一番。
木云抱了小女婴来,徐氏眉眼带笑,接过襁褓,“这才几日,锦儿又变了模样。”
“几个月大的孩子都是这般,”余嬷嬷慈爱地看着徐氏并她怀中女婴,“四姑娘长得像您,秀气得很,瞧这小鼻子小嘴的。”
“嬷嬷说的,这才多大,哪能看出来呢。”
说笑间,女婴已睁开了眼。许是纳闷人和之前的奶娘不同,藕节般的手臂挥舞起来,小手偶尔抓到徐氏耳侧几缕秀发,徐氏皆笑意盈盈看她动作。
一阵闲叙,院外的喧闹远远透着哭咽便传了过来。
“何事?”徐氏朝外问道。
木雨掀了帘子进来,福身回道:“是临云苑的小秋,抱着五姑娘跪在外面,说是要求夫人救救五姑娘。”
“救五姑娘?”徐氏奇道,将女儿放在榻上,往外走去,“莫不是生病了?怎么不去寻大夫。”
“奴婢也不知呢,但小秋急切得很,五姑娘也哭个不停。”
这五姑娘与徐氏所出四姑娘实际差不多大,几乎是踩着点先后出世。但其生母云氏分明要比徐氏要晚些成孕,余嬷嬷提过也许这云氏是有意为之,是以徐氏天然对这五姑娘有几分不喜。
但她为柳府主母,府中的孩子都得唤她一声母亲。
徐氏立在院间,丫鬟小秋匐在地上,小心抱着怀里的五姑娘。小女婴哭得可怜,小脸涨红,似乎没了力气,正在有气无力地抽噎。
“五姑娘可是受了凉?木雨——”
“夫人——”小秋出声止住,深吸一口气道,“五姑娘并未着凉,而是另有原因,还请夫人…单独听奴婢说些话。”
徐氏蹙眉,见小秋形容狼狈颇为可怜,略一犹豫便让她进了屋。摒退左右,只剩下余嬷嬷和她正照看的四姑娘。
余嬷嬷是徐氏身边顶尖的贴心人,柳府众人皆知,小秋将怀中五姑娘小心置于榻上,开口诉说。
原来云氏自生下女儿后精神便有些不振,恍惚度日,有时身边服侍的人还能听到她说甚么‘怎么不是男孩儿’之类的话。下人们只当她没能一举得男心中有气,却不想云氏根本对女儿不管不顾,几个月中来看女儿的次数屈指可数。
好在府中都配有奶娘,五姑娘暂时也不需云氏过多照看。小秋便是服侍五姑娘的小丫鬟,昨晚见云氏来看女儿,她还很是高兴。随后云氏摒去奶娘,说是要亲自喂养一回,众人便应她要求退下。
唯有小秋不大放心,悄悄扒了门偷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云氏果然没想给女儿喂奶,而是径直将女婴扔进了净脸盆中,念念有词什么‘既然不是想要的,丢了也罢’。
小秋冲进去将五姑娘夺了过来,云氏并未来追。五姑娘却受了惊吓,一直哭个不停,便是连奶娘来喂都不要了,眼见她哭得愈发无力,小秋急切之下便想到来寻徐氏。
“夫人,云姨娘已经疯了,五姑娘不能再待在云姨娘那儿,还望夫人发发善心救救我们五姑娘。”
“这……”徐氏迟疑,对小秋的话半信半疑。云氏她是见过几次的,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只因生了女儿就疯了呢?
余嬷嬷上前一步挡住小秋,面色不善道:“云姨娘身体不适,传大夫去诊治就罢了。可莫再说什么要夫人救五姑娘的话,云姨娘是五姑娘生母,再怎么还能害了她不成?你这丫头,没得在这乱嚼舌根。”
小秋不住磕头,想让徐氏二人亲自去临云苑看看,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余嬷嬷却不信她,云氏与夫人差不多同时进府,向来不大安分,惯于邀宠,又使了心机和夫人几乎一同分娩,若说她没什么图谋都没人信。
余嬷嬷看着徐氏长大,对她有如亲女,深觉自家姑娘心思良善又耳根子软,少不得时常为其挡风遮雨。
小秋额头磕出血来,徐氏心生不忍,又见榻上五姑娘确实哭得没了力气,柔声道:“罢了,先让五姑娘在我这儿待着。待大夫看过云姨娘,云姨娘病愈再将她抱回吧。”
小秋千恩万谢地跪过,徐氏上前一步抱起榻上女婴,“可怜见的,莫不是一夜都未哺奶?”
“五姑娘谁抱都哭,换了三个奶娘,也不肯张口。”小秋无不担忧看向女婴,忽然奇道,“咦,姑娘不哭了——”
徐氏哄了两句,拨开被女婴含在口中的褥子,笑道:“我怎么觉着五姑娘好哄得很?”
她见怀中女婴粉嫩小嘴嚅动,双眼虽仍闭着,却仿佛感受到喜欢的气息,嘴角弯起露出笑容来,这可怜可爱的模样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徐氏生出一股亲近感来,顿觉女婴也没之前看着那般让人不舒服了,“让袁二家的来给五姑娘喂奶,哭了这么久,再饿便要出问题了。”
余嬷嬷见她这抛开芥蒂喜爱得不行的模样,无声叹了口气。也罢,无非还是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夫人一时喜欢也没甚么。
一体态丰腴的白净妇人入内,见过礼后便要将五姑娘接过手去。说来也怪,之前在徐氏怀中乖得不行的五姑娘,一被袁二家的抱去便瘪了瘪小嘴,张口哭起来,她没了力气,只能小声抽泣,襁褓内的小身体不住颤动,看得徐氏既怜又疼。
徐氏望一眼在小榻上安睡的女儿,重新接过五姑娘来,果然,一到她怀中五姑娘就不哭了。
“真是奇了。”袁二家的睁大眼道,“便是四姑娘也没这么黏夫人的。”
小秋亦是讶异,徐氏又试了几次,发觉五姑娘还真是敏锐得很,只要一离了她的手便开始哭起来,不由好笑道:“如今,我却撒不得手了?”
“五姑娘这是,亲近夫人呢。”小秋试探性道。
袁二家的也笑道:“可不是,若不知情的,还道五姑娘才是夫人所出哩。”
余嬷嬷严厉的眼神瞪向二人,转向徐氏道:“夫人不如给老奴试试?”
“嬷嬷带过不少人,自是比我娴熟的。”徐氏笑将五姑娘递给她。
才脱手一秒,五姑娘抽抽鼻子,又要哭起来,饶是余嬷嬷拿出十八般哄孩子的功夫也不得见好。
徐氏以帕掩嘴笑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余嬷嬷束手无策的模样。
余嬷嬷沉着脸,“便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夫人总不能一直抱着五姑娘。袁二家的,你入侧房给五姑娘哺奶去,五姑娘若不愿张口,便想些办法。”
袁二家的应声去了,小秋不放心一同跟去。
徐氏转身拿了团扇轻拍,侧趟于美人榻上,凝视女儿安宁睡颜,轻声道:“嬷嬷何必着急,总不是我亲生的,哪会真放在心上呢,不过看五姑娘人小可怜罢了。”
余嬷嬷接过扇子,“正是小,夫人才不能纵容着,若是真养成了性子非要夫人一直抱着可怎么办?老夫人向来是个疼爱孙儿孙女的,若知晓了,指不定会让夫人一同照看这五姑娘。咱们四姑娘正是最需精心照料的时候,哪有那个闲心去管云氏的女儿呢?”
“嬷嬷说的也是。”徐氏点头,“是我想的简单了。”
未过半刻,小秋并袁二家的就急匆匆回来,跪地道:“夫人,五姑娘她……离了您的手之后哭得越发厉害了,如今咳个不停,便是奴婢狠心灌了点米汤进去,也全吐了出来呢,奴婢看着……怕是不大好。”
徐氏惊起,忙和余嬷嬷快步走入偏房。
袁二家的紧跟解释道:“奴婢们没再抱姑娘,一碰五姑娘就哭得愈发大声,实在是不敢了。”
才进门,小榻上一片狼藉的女婴便映入徐氏眼帘。这回她睁了眼,似在看着徐氏方向,幼嫩的小脸满是泪痕,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经泪水洗刷得明亮无比,其中似乎有着无限委屈和对徐氏的控诉,还在不住冒出泪珠儿来。
徐氏只觉柔肠百转,心头也仿佛一同痛了起来,上前抱起五姑娘来,“唉,这可真是………没了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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