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凭借孤竹国的援军杀回了燕国,在孤竹国君主的劝说之下,燕王、豫王和临王在燕国与豫国的交界地雁台进行议和,燕王同意割让边界数邑给二国,并赔款数万金银。燕惠王九年二月既望,敌军撤出燕国。
王后回宫后,状态一落千丈,如同回到长兄周穆王死后的那般沉痛。大家都觉得是王后在逃难时受了惊,导致精神的恍惚。燕王对王后关怀备至,常命御医照看,安排膳房每日供上调理心神的汤水。王后抑郁的状态却始终未曾好转。
某一日,王后陪同燕王到御花园赏花,一抬眸便看见燕王身后静静站着的男子。他脸上有未愈合的伤疤,从眼角一直划到嘴唇间,原本该是血淋淋地恐怖,却因为一双温和纯良的眼眸,有了几分柔和温润的感觉。
王后的眼神便像被捆绑了一般,不自觉地束缚在他身上。
燕王似乎发现了,王后匆忙地躲闪。
“舒行在议和那日被寡人赎回来了,用一张羊皮。比起赔偿给他们的数万金银,真是九牛一毛。”燕王轻轻看看王后,又看了看舒行。
舒行温顺地低下头,说道:“若不是大王隆恩,小臣如今已成丧尸,毙命于豫国。”
燕王回转身,拍拍舒行的肩膀:“若非当日爱卿舍命相救,寡人身首异处了。”
“小臣的命不足为惜。大王对小臣有知遇之恩,王后对小臣有救命之恩,小臣今生愿为大王王后肝胆涂地。”舒行拱手作揖,动情地说着。
王后还没反应过来舒行口中的“救命之恩”,燕王便转头对王后说道:“听闻王后在周国,曾经救过舒行?”
王后看了看舒行,他的神色恭敬而感激。舒行说道:“小臣卑微,若非王后搭救,恐怕活不到如今。”
王后顿了顿,犹疑地说:“这,本宫倒是全然不记得了。”
“王后仁爱善良,当时在宫中善行数千,必然不记得这桩小事的。只是在王后看来的小事,却救了千千万万个人的性命。王后属实功德无量。”舒行容色卑微,躬下身说道。
这卑微的容色,像一根针一般扎到了王后的眼睛。她的眸光重重一颤,仿佛满天星辰都抖落了光芒,倏忽间暗淡了。
他说的可是真心话?还是一味的奉承?她又想起他说话时脸上的神色,卑微而恭敬,感激而恳切。倒像是真心实意了。只是那目光里扎根的卑微和低下,被她的心敏锐地捕捉到了,无限地放大放大。
她辗转反侧睡不着,想着那双卑微的眼睛。
二十多年来,她曾见过不少卑微甚至卑贱鄙劣的容色,可偏偏他的容色,令她仓皇。
仿佛回到许多年前,他伏在周王脚下,那么卑微而冰冷地讨好着她和她的父亲。周王用她还看不懂的暧昧眼光看着他,轻佻地笑着拍拍他瘦弱的肩膀。
仿佛又回到那一天,他目光呆滞,脸色苍白而僵硬,牙齿将嘴唇咬出血来,一滴滴落在龙凤被上。身后有人掠夺着,撕咬着,时不时发出咆哮。他隐忍地接受着痛苦,卑贱得如同受死的牲畜。
他承受的痛苦丝毫不差地同等给了她。而如今,他却云淡风轻地活着、理所应当地卑微着,将那份别扭留给了她。而那些却偏偏应当与她无关。
王后寿辰那日,庆典依照王后的要求从简从雅,但是各地方各友邦献上的贺礼依旧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其中属玉器为多,因世人皆知王后爱玉,也尤为擅长赏玉。燕王特意命人从最北的苍山采来了凝雪般通透的苍山玉,又经过耐心打磨,雕刻出凤纹花饰,在生辰之日赠给王后。王后大为惊叹,喜笑颜开。人们都说,那块苍山玉是近五百年来采到的最好的玉。
除了赠玉,燕王还命朝堂和宫中的人每个都赋诗庆贺王后生辰,晚宴过后王后亲自挑选最爱的诗句,提在永寿殿上。被选中诗作的人,将得到燕王重赏。诗句被太监誉写在一张张红绫上,挂在永寿殿的横梁上,随风飘动,如同仙境。
王后一张张漫不经心地看,忽然停下脚步,伸出玉手轻轻捻住一张红绫。燕王走上前去时,王后却匆匆离去,弃了那首诗。最后选中的竟是燕王的诗,但也并不十分令人意外,因为往年也是如此。人们都说这就是燕王和王后的默契,虽事前并不知晓,王后却总能一眼看出燕王的诗作。燕王作诗浑郁大气、铿锵庄严,这是王后熟知的。
王后回到德容殿已经昏昏沉沉,有了醉意。鲁娘和其它宫人将王后扶上床榻,王后絮絮地念着什么。鲁娘只依稀听得大概。
“十三已得及笄喜,十四嫁得好夫婿。槐树荫底戏儿女,疏窗月下补旧衣。伉俪百年不觉老,白首同眠苍松夷。”
第二日王后又絮絮地念着,容色痴呆,竟像是极为喜爱。鲁娘嘲笑道:“这是什么撇脚的诗句,王后却念叨个不停。”
王后抬眼看看她,并不生气,叹了口气说道:“你道它撇脚,我却觉得最好。原来是十多年前看《碎梦录》里的句子,当时看只觉得好,现在再看,更觉得好了。只是不知道还有谁识得这诗句,竟胆敢献上来,写到红绫上。”
原来是为王后祝寿的诗句。鲁娘嘀咕一声:“这满朝文武,还真找不出一个看《碎梦录》这邪书的。”
话罢,二人都沉默了。因为二人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鲁娘首先打破沉默,绕开了话题:“王后娘娘是觉得,这诗句到底好在哪?”
王后说道:“《碎梦录》里的陈秀才死了,给自己的养女写了这首诗,诗中便有这几句:十三已得及笄喜,十四嫁得好夫婿。槐树荫底戏儿女,疏窗月下补旧衣。伉俪百年不觉老,白首同眠苍松夷。这便算是对她最好的祝愿了。陈秀才素知霞儿爱槐花,诗句里也有槐树。是这般的情深义重。只可惜霞儿的结局,与这诗恰恰相反了。”
“人人都道陈秀才的恋童癖毁了霞儿,唯独王后读到了深情。倒与世人不同了。”鲁娘说道。
王后轻轻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也不知怎的,偏偏喜欢他。纵然是千万人指摘他、厌弃他,我也喜欢他。只是那种喜欢,不敢公之于众。若是旁人问起,我必定说:‘本宫未曾读过这邪书,只听闻陈秀才乃天底最鄙恶之人。’”
鲁娘闻言轻轻一笑,并未说话。她只依稀觉得,王后变了些许,恍惚间有了些十多年前直率的样子。
舒行再次跟随燕王狩猎,为保护燕王与野熊搏斗,被野熊咬伤了一条腿。燕王对舒行大为嘉奖,让他离宫修养一段时日。鲁娘在这段时间里时常带些汤水看望舒行,还带回一些舒行的衣物帮忙浣洗。这些自然是瞒着王后的。不知王后是否发现了鲁娘的举动,但王后却是始终没有太明显的表露。
后来鲁娘出门时,王后总随口让她带上一些桂花糕或者参汤,看似漫不经心,但无论是糕点还是参汤,都是刚刚做好,热气腾腾的。
鲁娘在灯下为舒行缝补衣衫,王后坐在身旁看。鲁娘一针一线衲着补丁,剪去多余的线头,模样极为细致认真。倒有了些妇人的模样。王后坐在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目光落在那衣衫的破洞上,又移到细长的线上。鲁娘灵巧的双手带着针线游走,很快破衣上结起了密密麻麻的针脚,如同排列整齐的蚂蚁。
鲁娘满足地抖了抖缝好的衣服,在灯下看那精致的针脚,十分开怀地笑了,将缝好的几件衣服都叠好,抬起头却发现王后正痴痴地看着那些衣服出神。
“王后怎么了?”鲁娘问道。
王后摇摇头,将目光移开,神色中却有些哀恸,不知为何。
鲁娘不知王后是否识破了自己的隐瞒,她记得王后曾经叮嘱过她,不许再提起舒行。她也这样做了。王后至今仍没有呵责她,她侥幸地觉得仍旧可以进行下去。
奇怪的是,舒行伤愈之后,燕王没有像往常一样召他回宫,甚至对他的觐见也漫不经心。燕王没有再将舒行留在身边,而是让他到御花园种树。
“舒行毕竟受过伤,可能也没有资格和能力在大王身边保护大王了。”舒行自己安慰道。
舒行在御花园种树,倒是让鲁娘和小太子经常和他碰面。王后偶尔也会来,与从前的刻意躲避不同,她见到舒行跪拜竟也会和善地点点头回应。
舒行在御花园吃饭,吃了一口,便丢一口到地上喂猫。宫里大大小小的野猫,全靠他养活。总有人笑话他:“半个舒行便是一宫的野猫。”
鲁娘常常借故来看他种树,看着不过瘾便动手帮忙,扶树、浇水、剪枝,忙得不亦乐乎。一开始两人种树还只是默默地,后来便聊了起来,鲁娘哼起歌,舒行也哼歌。两人的歌声连御花园的黄鹂听了都噤声。
于是便常常有宫人说,鲁娘和舒行,应该是一对的。
每每听到这些言辞,以及宫人们的嘲笑,舒行都气红了脸,连忙说:“奴才是什么样的人,怎敢玷污了鲁姑姑?你们休要再说了!”
鲁娘倒并不避嫌,说道:“任由他们说去吧!宫中尽是嚼人舌根的家伙,想他们在宫中无事也只好拿我们消遣了。不过是寻些乐子,生气什么。”
舒行闻言也不生气了,只是说道:“怕辱没了姑姑名声。”
鲁娘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转瞬十多年,舒行也比从前高了不少,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他也已经二十来岁人了。
鲁娘也曾多次试探地问他,要不要娶个姑娘。舒行的态度总是很坚决,不要。鲁娘也明白他的心思,他自认低微,配不上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
“世人皆明媚,而舒行,连笑也觉得累。”舒行一边提着水瓢浇树,一边说道。
鲁娘忍不住笑了:“倒还是挺押韵的。”随后又问道:“记得你剑上刻的那些字,是什么时候刻的?”
“大王子,也就是先周王,赠给我的第一天夜晚,我就刻了上去。”
“为什么要刻那些字呢?沧浪污我,我污沧浪。”
“想着那把剑要陪我一辈子,于是刻了这八个字,也是陪我一辈子。”
鲁娘扶树的手慢慢松开,树苗便扑通倒在地上。舒行没有在意那树苗,却执了鲁娘的手,连忙说:“姑姑怎么了?莫要为我担心了。”
“傻小子,怎么不让我担心呢?”鲁娘沾满泥土的手扑打着他,泪水滚下来:“你总忘不掉,你要怎么才能忘掉呢。既然你已经是舒行了,便与从前不同了。”抽了抽鼻子,便猛然抓过舒行的两只手臂,拉开衣袖,露出那精美的纹身。
鲁娘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当初强忍疼痛一针一针地文上这些花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掩盖下面的伤痕!是为了忘记过去!你曾经那么努力,为何如今却胆怯了?”
舒行垂下头,凝视着自己的手臂,左手手臂上文着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右手手臂上文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女的脸庞。左手是复仇,右手是遗忘。
复仇是不可能的了,而遗忘,却始终没有办到。
舒行慢慢将衣袖拉下,掩盖住了那布满双臂的纹身。这时小太子一颠一颠地跑来,手里端着一盘桂花糕。
“母后嘱咐我给你们的。”小太子给每个宫人都递了盘子,大家笑着拿了吃。小太子走到舒行和鲁娘面前,拉了拉鲁娘的裙子。
鲁娘笑眯眯地蹲下来,摸摸小太子的头,拾起一个桂花糕就投入口中,笑道:“谢谢小太子,谢谢王后。”随后,看了看身边的舒行。
舒行却看看自己沾满泥土的手,有些懊恼的神色。鲁娘会意,拿了一块桂花糕递到舒行口中,对小太子说:“种树的哥哥也谢谢小太子,谢谢王后。”
“谢谢小太子,谢谢王后。”舒行一边嚼着桂花糕,一边说道。
这时小太子身后走来端庄美丽的王后,轻轻搂住小太子瘦瘦的肩膀。
“母后,都送出去了。”小太子高兴地回抱王后。鲁娘笑着拿过小太子手中的空盘子,说道:“王后教导太子仁德,太子日后必定是宅心仁厚的明君。”
王后对这恭维已经是耳熟能详了,轻轻看了鲁娘一眼,沉默了一会,忍不住说:“宫里人都在说你的是非,你是没听说,还是装作不知呢?”
鲁娘回头看了看舒行,明白王后所言为何事,不禁沉默了。
“也该避嫌的。”王后轻轻说,拉起小太子的手就走。
鲁娘连忙跟上,对王后说道:“宫人说的都是假的,奴婢跟随娘娘数十载,娘娘莫非不知奴婢脾性?”
“你可是想嫁人了?”王后不动声色地问道。
鲁娘吓了一跳,连忙说道:“王后哪里的话?奴婢此生都是侍奉娘娘的,从未想过这个。”
王后松开了小太子的手,嘱咐他去别处玩,看着小太子走远,这才看了看鲁娘,叹道:“你此生,就只是为了侍奉我?那假若有一日,本宫死了,你又该如何?”
“假若娘娘死了,奴婢就侍奉太子。太子若仙逝了,便侍奉太子的后代。”
王后看着鲁娘,眸中泛起泪花。她沉默了半晌,执起鲁娘的手说:“你若想嫁人,本宫必定为你寻个好人家。你也该为自己想想的。”
鲁娘低下头:“奴婢倒是从来没想过。”
后来,鲁娘总隐隐约约感觉,王后比从前更加仁善和蔼了,甚至有些悲天悯人。她常常亲手做了糕点和汤水让人送给干活的宫人,天气热或者冷,都会央求燕王让宫人稍作休息。她甚至请求燕王,让舒行到自己宫里洒扫,不须再在御花园种树,忍受日晒雨淋之苦。宫人对王后的仁善万分感激,舒行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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