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爷爷离开了三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白润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没说出口:小姐若是真想做一件事,八匹马都拉不回,若真让老太爷出手阻拦恐怕会闹得天翻地覆,罢了罢了,小姐开心就好……
日子便就这么过着,白日里敖丰元在医馆帮忙,夜里给白忍冬讲故事。白润常常会在精彩之处打断二人,强行拉着白忍冬离开,防止她又一次迷糊睡着。
转眼过了三月,西南长旱之地入了冬,竟飘起鹅毛大雪,真乃奇迹。白忍冬看着屋外的雪景,觉得自从敖丰元出现,世间一切都在变得美好有趣。
白忍冬帮敖丰元系好斗篷,帽沿的一圈兔毛蹭得他有些痒,斗篷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白龙。
他总和白忍冬说北境能见到白龙,他们是龙族里最好看的一支,身上的龙鳞可倒映万物,现出龙身时就像将万里江山穿在山上。
于是她就凭着自己的想象给敖丰元在斗篷上绣了一只,她自幼不善女工,扎了满手的伤才织好的,虽然不好看,但……反正敖丰元看不见。
但敖丰元摸得出来,这粗糙的针脚让他忍俊不禁,却还是柔声说道:“绣得真好,我很喜欢。”
白忍冬松了口气,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两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相依走在雪地里,美如诗画。
敖丰元在白忍冬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一想到这是要去北海,要回天界,内心竟有些复杂,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细想。
马车里铺着厚实棉软的垫子,门窗帘也都加厚了,外头的风雪几乎飘不进来。白忍冬塞了一个汤婆子到丰元怀里,自己也抱了一个,透过缝隙看着外头的雪景。
北方富庶南方贫瘠,从前爷爷只在南方为流民诊治,白忍冬虽名字里带个冬,可她从未见过雪,因此对雪感到非常新奇。
她伸出一只手接住几片雪花,喃喃道:“真的都不一样……”
“雪花吗?”敖丰元问道。
“对,”白忍冬忽然想起敖丰元来自北方,问道,“北境每年都下雪吗?”
“嗯,下雪的时候海面会结冰,可以滑冰、打雪仗、堆雪人,”敖丰元细数着,“我还会做冰雕。”
“真有意思。”白忍冬向往道。
敖丰元沉默片刻,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到时候……你愿意,和我去北境吗?”
“去你家玩吗?好呀!”白忍冬开心道,朝敖丰元坐近了些,他身边总是很暖和。
敖丰元微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不止是去玩……
他们一路向北,在各地都要驻留一两个月,为当地穷苦百姓医治疗伤。敖丰元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抓药捣药,耳朵听着白忍冬为流民诊治,冬去春来,寒来暑往,不厌其烦。
天气又一次渐凉,不知不觉敖丰元在凡界已经三年有余,离北海也越来越近,本来他已经适应如今的生活,渐渐又和从前一样开朗乐观,可不知为何近来他的脾气却愈发敏感焦躁。
他帮白润捣完药,便寻着药草的香味走到白忍冬身边。
正在排队的流民忽然喊道:“那位盲公子,你怎么能插队呢?大家都是来看病的,白姑娘心善不收大家银两,你也不能规矩都不守啊!”
“就是,眼盲也不能插队,这里谁还不是个病患了?”
四下都应喝着,甚至有人直接上去拉敖丰元。
“住手!他不是……他是与我一道的,你们放开他。”
敖丰元第一次从白忍冬的声音里听出了微怒的意思,可一个温柔惯了的人,怒意也是软绵绵的。
拉扯推搡的手松开了,白忍冬扶着敖丰元坐在身边,抚了抚他的背,无声安慰着他。
可四下的流言蜚语却并没有停下。他们的声音很轻,可敖丰元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白姑娘人美心善,怎么偏偏看上个瞎子。”
“瞎子怎么了?人蒙着眼睛都比你好看。”
“嘁,他也就只有副皮囊了,还满头白发,晦气!一个瞎了眼睛的男人有什么用?真是可惜了白姑娘。”
“确实啊……”
唏嘘声如雷贯耳,敖丰元捏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浑身微颤。白忍冬见他脸色苍白,担心道:“丰元,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风寒?”
敖丰元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愤然离去。白忍冬不明所以,想追上去看看,但满屋子的人都在等着看病,她抽不开身,只能让白润跟上去看着。
一直忙到夜里白忍冬才终于得了空,饭也来不及吃便匆匆赶去看敖丰元。
敖丰元靠坐在一棵枯树下,人也如枯木般了无生气。凉风习习,吹动他洁白无瑕的长袍和星汉般的长发,他就像风雨中飘摇的扁舟,随时要被风浪撕碎。
白忍冬很熟悉这样的场景,那时候他刚醒来,接受不了双眼失明跌落尘埃,独自一人时便总是流露出这种神情
她心里一阵酸涩,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已经渐渐开朗,为何忽然一蹶不振。
她迈着最轻的步子走近敖丰元,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忍冬。”
“我在的。”
我在的。她永远都是这样回答的,她知道敖丰元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于是应答永远清晰,鬓边总是别着香气最盛的花。
但其实敖丰元最喜欢她身上的草药味,苦苦的,但又让人很心安。
敖丰元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离北海越来越近,他却越发不安。
“还有多久到北境?”
原来是想家了吗?白忍冬想道,不禁感到愧疚,她只顾着自己开心,却忽略了敖丰元思乡情切。
“我们快马加鞭,再有一个月便能赶到了。”
“不!”敖丰元忽然说道,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自己真的很想家,想姐姐,想鸿雁阁,想天界的朋友,可是一旦回了天界,凡界的一切就都得割舍。
我若是一介凡人,只会是你的累赘;可我若是北海仙君,便再难与你相见。
积累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敖丰元从未想过自己竟会陷入这般两难之间,他生来仙胎,剔仙骨等于要他的命,他根本没有和白忍冬在一起的选择。
“是我对不起你,白日里不该负气离开,让你担心……”敖丰元忽然哽咽道,声泪俱下,他不明白为什么不管他如何无理取闹这个女孩总能那样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没关系。这份温柔不是清风,而是五指山一般压得敖丰元喘不过气,“我根本就不配……”
白忍冬抱着敖丰元,一双温暖的手默默地为他擦拭眼泪:“丰元,平日都是你给我讲故事,今日换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自幼笨拙,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女工也做得一塌糊涂,受尽耻笑,后来她安慰自己,她做不好这些事是因为她志不在此,她要成为像爷爷那样成为受世人崇敬的名医。
小女孩没日没夜地扎在草药典籍里,跟着爷爷四处行医学习医术。可她还是笨,病人如果只是风寒,被她治了就成了肺痨,如果只是跌打损伤,被她包扎过不了几天就会断手断腿。
爷爷安慰她那不是她医治的问题,是那些人自己不遵医嘱所以才会病伤加重,但小女孩还是怕了,她不敢行医,她觉得自己晦气,那些人一旦碰上自己,没病都得咳三天。
后来,女孩捡到了一个少年,他被当街追杀,只剩一口气在了。爷爷说他救不了,可他明明还有一口气在,女孩不想放弃,执意将他带回家。少年身上几乎没一处好皮肉,足足躺了三个月,女孩没日没夜地守着他,盼着他能开口说句话。
终于,有一天少年醒了,但是他却说自己不想活。女孩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她尽心尽力救活的人都逃不过一死。她还是不想放弃,这个人是她隔了许多年才终于鼓起勇气亲自医治的,他的命是女孩给的,是死是活,不能由他自己决定。
女孩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并且答应少年一定会将他送回家乡。渐渐地,少年向她敞开了心扉,愿意同她嬉笑玩闹,原来他是个话痨,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故事,讲得比说书先生还好听。少年的治愈让女孩重拾信心,她相信自己一定能给别人带来生的希望。她的医术越发精湛,药到病除,每到一地就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找她医治。
他们二人日夜相伴,无话不谈,有时女孩真的很希望时间能静止,这样她就可以一直陪在少年身边,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现在,女孩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少年也快到家了。”
敖丰元紧紧抱着她,哭得不能自已:“忍冬,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在你身边,不管去哪都行,好吗?”
“你知道爷爷给我起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白忍冬的泪落在敖丰元手心里,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捱过这场寒冬,你就可以看到春暖花开了。丰元……你的春天不在这里。”
那时白忍冬找到当初捡到敖丰元的那位姑娘,她虽神志不清,但依然说着自己捡到一位龙神,后来夜里又曾听到他梦呓着“龙宫”二字,加上他满头银丝和不染尘屑的仙衣,她早就知道丰元不是凡人了,他们是不可能的。可还是总想着走慢点,再走慢点,这样就能多留在他身边一会儿。
可他终究是天上人,怎能做地上星?他的眼疾回了天界定有仙人能为他医治,在这里白忍冬根本帮不上忙。
敖丰元紧紧抱着白忍冬不愿松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泡影般消失。
“这三年,我真的很开心,听了好多故事,医术也精进许多,我很满足了。”白忍冬贴着敖丰元的额头,努力抑制自己哽咽的声音。
“我不满足!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敖丰元把头埋进白忍冬的脖颈里,药草混着梅香的味道钻进他的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白忍冬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敖丰元。刚见面时,他虽然身受重伤,可清洗之后便不难看出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银丝如瀑唇红齿白,若琼林玉树。从前的敖丰元一定是位神采飞扬的仙君吧?若是有了眼睛,他的笑容定会比现在更灿烂。
“丰元,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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