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池林

太平七年十一月,隆冬大雪,冰封千里。

海津镇靠海,长年有凛风吹拂,四周境况落得凄清。这一带地界被辽国武力辖制,属于辽宋两国的边境。辽国在镇头设立煮盐灶,在灶田四周围上棚庐,形成了“滩场”。此时天寒地冻,无盐可炼,滩场就被一批辽国贵族拿来作了猎场。

当世,辽国十二岁小皇帝刚即位,萧太后临朝,各部亲王势力蠢蠢欲动,以乙室部动静为大。

他们本来把持着边境两州的地盘,掌管多数营务,朝中改制,前后交替有些动荡,他们应乱而鼓噪,嫌弃边防苦久,时常骑马喝酒找乐子。

辽国马背起身,喜欢狩猎,若是像海津镇这等苦寒之地,无兽可猎时,便被他们生出一种新式玩法,猎人。

前几天,他们以重箭、钩镰、汤镬虐杀了一批流民,将活口赶至海里,抛刺叉、丢火药,使得血肉零落,无一人生还。

意兴便索然了一些,打算今日试试新花样。

巳时起,显贵们各带亲兵与伴当,乘猎车呼啸进场。亲兵的铁骑钉着特制的马掌,依然不能驾驭冰雪地面,马蹄有些打滑,因而个个下马候命,列队排在外围。

伴当们下车,忙不迭推出几架刑具、武器、铁械陈列架,擦得地面簌簌响,刮起冰屑飞溅。他们都有眼力见地远避了“美人池林”,将陈列架很熟练地送到了猎场雪道边,然后严阵摆上。

雪地中央的水池,水质粘稠,时不时翻出一两个血腥的气泡,池面升腾着一层气雾,将内在掩得不甚分明。

这一处狩猎的对象,是从辽境各地打草谷时抢夺的妇女、教坊司的歌伎,还有卖不出去的官奴们,个个轻衣便体不堪一击的样子。她们跌跌撞撞被雪亮的矛戟,一路驱赶到猎场内。

贵族们在猎车营地里拥锦衾、喝烈酒,用猎鹿刀指着猎物,说着生硬的中原话,这时,碳炙的羊肉冒出滋滋油香味,他们就没了那个耐心,叫全场唯一的通译,代替他们传达指令。

通译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汉子,面色黑黄,身体劲道。辽人连番屠尽几个村寨,发觉这人在偏僻村头打铁,因要定制马掌,先留了他一命。窝棚里走出个妇人,也就是铁匠的娘,用契丹语不住跪地求饶,奉上所搜的钱财,才得以保全了娘俩的命。

辽军队长发觉汉子无多大血性,将他掳掠至军营,逼他打铁制造械具等。又察觉他通晓汉话、契丹语,将他进献给贵族,讨得了一些赏银。

贵族拿娘亲作威胁,要铁匠好好效力。娘亲手握凭证,声称系正宗契丹族出身,不至于被屠戮。她被纳进寨堡里,做了膳食仆妇,外出采办、听遣,行动未受限,地位要比奴隶高些。娘亲又向心善的主家公子苦苦哀求,耶律慕就以金带、匹缎、弓箭、鞍马等物,与那名贵主交换奴隶,将铁匠要了过来。

铁匠白日里去贵主狩猎营锻造,晚上回寨堡与娘亲团聚。

此时贵主狩猎,依照惯例,铁匠随侍,充作通译,兼喂养牲畜等事务。贵主喜田猎,嗜杀戮,铁匠目睹两场惨烈围捕,报与耶律家公子听,因地位低下,未得回复。

这一刻耳边传来贵主吩咐,便是要他亲眼见证第三场狩猎。

铁匠朝看台躬身拜了拜,再弓着腰走到台侧,对一众惊慌失色的女子们说:“夷离堇大人就是看台上的这些贵人们,大人要你们朝前跑,跑过了那个水池,就放你们走。”

女子们转头看看冒着水雾的池子,氤氲着不明的色泽与味道,都犹疑而不敢动。

贵族一声令下,重箭纷纷射向人群,三四人立仆。还有的被箭矢钉穿了绣花鞋,拖着血迹斑斑的脚朝前跄去。众女慌乱而奔,不断听闻身后倒地的声音,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提裙跑向唯一的一条道,纷纷涉水,想冒死趟过池子。

她们哪里知道,池里装着绿矾油、硝石、硇砂炼制成的镪水,满当当的涌向池壁。池底即使做了防蚀护层,镪水也逐渐消腐了池子,一旦众多妙龄的、无辜的女子们踏进,她们将拔足难出,熔成新一轮的红粉骷髅。

各种炙烤味、惊叫哭泣、惨烈嘶鸣混在在冷风中,冲撞在一起,还有肉脂腐化后难以言说的气息。

贵族伴当中有一掌管盐铁的官员,看着美人池林中翻滚的,又抱成一团迅速陷落下去的肉泡,皱着眉说:“这趟池子消耗过快,不够稳定,矾石水油还需调调。”

他的中原话说得顺溜,是受权贵耶律家影响,所习的是辽宋两国的礼仪、文化、制度等,才主动请缨,来这边境公务。

盐铁判官要斡旋和结交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人就在眼前,称为“夷离堇”。

夷离堇原是草原游牧民族部落首领,现成为辽国兵马官员,被辽一律公称为“大王”。

夷离堇有意将这块炼盐地收为私用,于是回头吩咐:“再拉一批人来。”

亲兵与场外随侍长官交谈后,及时回传消息:“禀大王,现在能用的,只剩下重监里的那些人。”

重监关押的不外乎重案犯与死囚。

夷离堇手一挥:“拖来。”

亲兵转身去兵司监重监房提人。

趁间隙时,盐铁判官递上一把镶嵌了玛瑙的割肉刀,说道:“大王请鉴,这是宋使送的礼,面呈于您。”

“什么宋使?”

“这事说起来有点周折。起因是宋廷派了个盐铁使过来,听说是个公子哥,来洽谈盐铁互市的,还没到我们地头,就被莫州的军头儿冲杀一阵,吓得不轻,打马跑回中原,丢下一个副手在这顶缺。”

“一介副手,瞧着病恹恹的,浑身上下没有几两力气,他很识时务,怕魇着大王,就差人送来一匣子礼品,着重示意割肉刀精利,所以先给大王奉上。”

夷离堇:“他人在哪里?”

“此刻怕是在馆舍听命。”

“也拖来。”

两队亲兵分成两路各自提人。

先到场的,是身穿黑衣黑裤的囚犯们,为方便役使,统统未上枷。有十人被皮绳捆成一串,双手互缚,赤脚,走来时雪地有斑驳血迹。另有五人是死囚,所犯罪行应比捆绑的重犯更可怕,手脚均带锁铐,还被链锁反扣住了肩肋,一路拖行至此。鲜血渗落,混杂雪水,地上像是覆盖五道血痕车辙印。

他们已不知生死,四肢垂落,死狗一般的被丢弃在地灶坑里。

夷离堇看了皱眉:“只有这批货色。”

盐铁判官便懂,要惜着用。

他讨巧说:“这些人,不是外族的探子,就是闯进来的穷凶极恶,那池子里化的,还有几个番邦国的王子公主,要我说国也没了,人还留着做甚用——大王的处置其实最仁慈的。”

夷离堇抬头看看寡淡的阳光:“时候不早了,那副使呢,让他来瞧瞧,本大王的声威。”

很快,第二支亲兵队回转。

驿站馆舍简朴,无兵士值守,遭逢大病的秋上,也就是辽人所谓的“盐铁司使副职”,一路没费什么力,就被推到了狩猎场。

秋上坐在镶铜四彀轮椅上,衣冠周正,锦白衣袍配轻裘,自远处茫茫雪色而来,一路未曾动作。待得近了,眸色显黑,唇若紫绸,透过纷扬雪霰,让人首先记住了那张冷静自持的颜容。

盐铁判官代表辽方,起场行了个礼。

秋上动不了,看了一眼血肉池林,再冲着夷离堇面上说:“因病简语,大王请吩咐。”

夷离堇摆头,亲兵代替主子围秋上走一圈,查看人与轮椅车。又掏出冰锥,极快朝着秋上左右两胳臂上捅去,见了血,却不见人皱下眉。

夷离堇用生硬的中原话问:“你是不识痛的吗?还是有歪门邪道?”

盐铁判官怕扎死宋方和谈使者,自己难逃其咎,忙迎上来向夷离堇细说他刚打听到的消息——秋上一入海津镇,就住进馆舍,赏赐丰厚,驿卒帮忙照顾了几天秋上的生活起居,也摸清了他这个人的一些情况。

于是盐铁判官这边报告上:“秋公子没带一人作随侍,从宋京出发,领着使司职责来的,一从暖和的南边进入北境,四肢就逐渐不能用力,除了头部,其他的身体均不受自用。宋军医断诊,这是‘沓风之症’——”

他压低声音,改为契丹语:“听人说,‘沓风’先残四肢,再绝气脉流通,后夺嗓音面容,直至那人病夫子样状仰躺在床,无任何感触,喑死。”

夷离堇瞟了一眼冰塑般的秋上,很满意这个结果。至于能否促进两国互市,他是毫不在意。

为表大度,夷离堇嘴上说着:“你远地来,谈互市,就是讲生意,入乡要随俗,本大王与你赌个东道。”

秋上自进场起,就知这地盘是用来干什么的。

赌命博戏。

他简短说:“我买。”

夷离堇哈哈笑:“你买?买什么?买他们,还是买你自己?”

他怕这病夫子看不清楚,踏上了大辽的土地,又孤身来镇口,自己一条命都不保,还敢撂下一句“我买”,口气着实让他不喜。

秋上缓慢抬手,从左袖囊里拈出三枚样式别致的金叶子,搁在轮椅扶臂上。

动作很简单,却费了他不少力气,一张苍白的脸,在雪色掩衬下,越发无血色。

众人见他没说话,眼风由上移下,落在了他的指尖处。

金叶子在雪地里泛着光泽,若是内行人来看,淬火的工艺、锤锻的手法,是费了一番讲究的。寻常人等,只看见它的值当。

夷离堇轻蔑道:“本大王见过的金银珠宝不知有多少,你这薄薄三金,还想在本大王面前划道开来?”

盐铁判官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叶子价值。依边境奴场市价,一个男壮力可卖十贯钱,即十两白银,秋上拿出的,可买断他们这边所有的囚犯。

盐铁判官语气温和多了:“大王,秋公子的意思,莫不是不想赌,而是用金买?”

秋上点头。

夷离堇面上冷笑了一下。

盐铁判官又出来斡旋:“那公子说说,想买什么?”

秋上的目光落在盐铁判官身后:“他。”

盐铁判官循声回头,看到的是铁匠。

夷离堇:翻译过来就是“大王”,辽国的夷离堇有多个

盐铁判官:地方制

沓风:史记记载,患者可能会经历四肢无法自主、失声等症状。

秋上:地方制,盐铁司副使,非残疾,被制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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