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上吃的不多,用婢女烫热的手巾擦了擦手,开始问道:“你去了哪里?”
阿银回过神,“后院厢房里梳洗。”
“厢房里冷么?”
“不知道,汤水是热的。”
“有暖炕?”
“嗯。”
可见耶律慕对下人也是体恤的。
秋上:“未烧地火龙?”
阿银:“听说二公子寝居、贵宾阁才有。”
贵宾阁就是暖阁,拟请秋上下榻的地方。
“你睡哪里?”秋上问。
“谢大人睡哪儿?”
“微官儿睡我隔壁。”
“那我睡炎颜那里。”
秋上:“炎颜……可是这府上的掌厨颜娘子么?”
“是的。”
“她是你何人?”
“我娘亲。”
这个回答让秋上有了疏忽的失神,但很快,他就凝雪了面容,一如往昔般的风骨清峻。连夜赶路,他的雪袍纤尘不染,气象雍华淡雅。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一个显眼的存在。
一进堡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赶着伺候他,他自然看到了来报菜名的主厨颜娘子。
随眼逡视过去,颜娘子五短身材,圆圆的和蔼的脸,人中浅,嘴有细纹,面相未老先衰,大概三十多年纪。
阿银曾说全家罹难而亡,独留自己一人,后认铁匠为义兄,那么寨堡的颜娘子,应是阿银的义母之类。
秋上说:“颜娘子的厨艺很好。”
一听这个,阿银抿了一丝笑在嘴角,“是的嗯,我也觉得。”
“与三京四国之御厨不相伯仲。”
“公子去的地方多,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了。”
秋上问:“不知她是否看过《食珍案》?”
阿银:“就是‘案录圣朝十三道百许州计千余种烹制方子’的……那个?”
秋上微微颔首。
阿银轻咳一下,“我还一直以为那是公子的杜撰。”
“我可现成给你写出几案。”
“用什么来换?”
“赠予颜娘子。”
“不用换的么?”阿银转念一想,其实很多时候,秋上待她还是很慷慨的。
“初来寨堡,你就跑出去打猎?”
“公子就传了一道‘冰粢蓑叶鱼’,完全难饱食欲。”
“《食珍案》替你补上。”
“多谢。”
秋上:“想要哪些案目?”
“獐肉羹,鹿肉羹类。”
“据我所知,你今晚猎到的是野兔。”
阿银的嘴角慢慢回落,“庖厨食方多备着总不算错的。”
心里又想,和他说话就得费脑子。绕了一大圈,不就是想知道我去野外干了什么。
秋上静静看着阿银,“你唤颜娘子来拿这方子。”
阿银也静静看回去,若是唤炎颜一人来见他,能抵得过他的口锋心算么。
伤脑筋。
阿银潦草行个礼,转身离去。
那厢里,谢观微立刻停了攀谈,用恭顺客套话结尾,代替秋上感谢耶律慕的款待。耶律慕忙不迭延请贵客入暖阁休憩。
铁匠提灯在前面带路,沿途都有华灯燃彩铺亮道路,其实无需照明,他的行止,只是按令尊崇贵客之意。
送到院门,耶律慕谦逊止步。
铁匠拎着斜铁架,自然是助力轮车进入内室,才能方便告辞的。
秋上开口道:“留步。”
谢观微关门。
铁匠恭敬站在门旁。
暖阁内器具、汤水一应俱全,和意融融,热香清悠。
秋上右手取过桌上现备的纸笔,开始撰写肉羹类的食方,左手还是虚搭在膝,对外展示出,羸弱无力的表现。
谢观微趁机检查室内、外厅的布置与细微,确保无任何隐患,再走回来研墨。
阁室内静寂无声。
秋上一边写一边说:“我落入海崖,是何人救我?”
铁匠行礼后答:“阿银。”
“这架车,重达四石,也是他主张打捞起的么?”
“是我。”
秋上润墨,“为何你独独不放弃这车?”
铁匠怕被误会为贪财,忙解释道:“彼时兵荒马乱,这车瞧着像累赘,不过却是公子紧需的座驾。”
“我念你礼待于我,必然不会出手对付你。”
铁匠一怔,这是何出此言,前后两句根本搭不上意。
谢观微抬头说:“公子是在提醒阁下,有话请直说。”
秋上再无话语发落下来,趁着间隙,铁匠细细回想哪里曾“礼待”过人家,突然醒悟,他在窝棚里替秋上宽衣、擦沐,尽管对着昏睡的秋上,当时的他也虔心敬意,未曾唐突过一分。
秋上竟然是知道的。
而且,人家刚才还提及一个词“独独”——独独不弃车,那时候,铁匠也记得,秋上是昏死在地上的。
这些个中细节,相信以阿银疏意的性子,必然不会对贵客提起。
那么,秋上要么是凭着洞察力推断出来的,要么是现场有暗探眼线报与他听。
无论哪一个,都轻忽不起。
想到这儿,铁匠说了一段恭维话,饱含了夸赞之意。秋上哪有耐心兜圈子,问道:“你是想结交车主,还是想学习营造术?”
铁匠抱拳,“不敢攀援,更不敢讨巧钻营,公子抬爱了。”
秋上放笔,“那就权当记个人情。”
旁观的谢观微眼鼻观心,没透露一丝声息,只是有些可惜,铁匠错失了一次机会。
公子刚才问铁匠,是想结交还是学习,其实就是给铁匠机会,任他攀求一项,平时这些提点的话,都是别人挤破脑袋也换不来的。
偏偏铁匠面相铮铮,不接这些话茬。
铁匠倒不是听不明白秋上的言下意,只不过小主阿银不在跟前,他自己不敢拿主意。
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唯小主马首是瞻。
阿银自进堡寨,未曾与他打照面,但以前说过,耶律慕为人宽仁,尽数收留了他铁匠与炎颜,须感恩回报一下。
既然小主说了,铁匠就照做。
所以今晚伸来的点金笔,他顺势推开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铁匠行礼告辞,门口应声进来炎颜。
两人最为熟稔,甚至连眼神交接都不曾,炎颜径直道:“多谢贵客公子赐我方子,咱家有口福了。”
铁匠已离院,炎颜敛衽为礼,顺手阖上门扇,恭敬立在桌案下方,等待传食方。
甫一进门,炎颜说话就不拐弯抹角,颜色浅,很好探得虚实。
秋上将纸上食方扣了一下,问道:“阿银是娘子何人?”
炎颜大方道:“干儿子。”
“他本名叫什么?哪里人?”
炎颜自然知道家里的阿银是姑娘家,对外所称时,还是叫作“他”,就利索说:“叫游离,这名儿不好听,大家都喊他‘阿银’。听说是蜀池人,跟铁匠一个地方的,铁匠也是我收的干儿子,我还没成家,四处讨营生,瞧他俩个手脚利索,就收了做些帮衬。咿,没想到还挺好使的,都不挑食,吃惯了我做的饭,这不到哪儿都想着捎上我。”
“娘子又是哪里人氏?”
“契丹北、迭剌部,没什么手上的活计,只会做饭,平时到处帮佣,圣朝我也去过。”
“娘子识得汉字?”
“咳,别说汉字,鬼画符我也认得,活了三十五岁,有三十个年头到处走,投奔的主人家多了,几朝几国不是虚的。平时要问主人家忌口,还有读食方子,一来二去的,学了不少字儿。”
“娘子手艺精湛,日后有机缘,来我院里授席如何?”
炎颜大大一怔,这邀约太突然,不是来之前阿银交代过的话,马上漾起讨喜的笑脸,说道:“我这点微末本领,怎能登公子大雅之堂。公子赏识一两分青眼,就是我的福分。以后公子需我帮佣的地方,施个书信唤我,我把家里安排一下,就动身赶过去。”
“很好。”
炎颜拿了方子就退了出去,暖阁内安静了下来,秋上歇息在椅车上,谢观微替他置换薄一点的被毯。
秋上闭目养神,“派人去蜀池郡调档大索貌阅,我要知道游离的真实身份。”
谢观微行礼,“遵令。”
“身边的铁匠也要查一查。”
“遵令。”
“滩场狩猎逃出去的第三个人,你可识得?”
“回公子,是重囚湛无。”
“可曾追查他的动向?”
“我依公子吩咐,已传令给哨羽,哨羽回传给哨铺,布置了前往辽东诸途的关卡与眼线。”
哨羽是潜行传令兵,以微火、夜枭吟等一系列特殊手段传话,接受者再用密语钥翻译成准确的意思,无需哨羽当面去找长官报告;同时哨铺再制成多则条文,星火加急送往沿途各哨栈,给秋上铺开了一条条一座座的消息网。
秋上出使多地多国,知道信息脉络是最为重要的。谁先掌握信息中的先机,谁就能操纵时局的走向。
他花如此大的精力与钱财铺设消息槽栈,是要它们起作用的。
秋上说:“我要湛无这个人。”
“微官儿明白公子意思,一定给您办妥事情。”
“哨羽还传来什么消息?”
“不出公子所料,夷离堇大帐夜场喧哗,似乎在调兵遣将。”
“我等他来。”
“公子断定夷离堇一定会攻寨堡么?”
“阿银一路拉着我,招摇过市,唯恐我的下落传不出去;他想引夷离堇来,也正中我心意。”
谢观微肃整了面容,还是溢出了担忧之色,“那便今晚就会有场遭遇战,风宵转寒,还有降雪,夷离堇受天气所限,大致还有小半时辰抵达。可不足两刻钟就到子时,届时公子宿疾难忍,牵痛四肢,不如让我一人登城退敌,公子留这里歇息?”
“无妨,忍忍即可。”
公子说得轻描淡写,谢观微却目睹过毒发之剽厉。他温声请求:“微官儿斗胆劝慰公子爱惜身体,若非一定要临城指挥,也须备得完全些。”
秋上只好抬手接过谢观微准备好的止痛药,温水送服下去,作用寥寥,片刻的舒心而已。
谢观微服侍秋上稍作休憩,自身也不闲着,要去巡院值守。
贵宾楼院前挂着雪亮的灯笼,照亮了前后四处。他人似一杆标枪一样,牢牢守住了大门。
并在考虑:今晚事出紧急,应该唤阿银过来一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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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见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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