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飞渡,寒霾漫卷,寨堡外的原野上,如骤然停止的雪一般,沉寂无声。
耶律慕令部曲去探敌方动静,最终只有技高胆大的铁青外出了一趟,带俩人悄悄摸索了两三刻钟,带回一个好消息,“大王退兵了,走的时候有些仓促,一些辎重器械还没来得及拖走,给我们拣了个现成的便宜。”
耶律慕才放心打开吊桥门,让部曲前去拖取。
恰逢游离赶到。
耶律慕恭敬作揖,向游离请教仓促退兵是何道理。
游离审慎地说:“我猜楚世子写信求援,与海津镇最近的地方,便是宋朝的青县,那儿有驻军,他们越境夜袭夷离堇大帐,才迫得原野上退兵去救。”
耶律慕恍然道:“原来楚世子的援军,用的是‘围魏救赵’的法子。”
既然寨堡无事,耶律慕极想去向贵客赔罪,不该在城头上说些着急忙慌的话。
游离回他,此时楚世子已歇息,待天明辰时后去拜访较为合适。
耶律慕从善如流。
他将披风解下,给游离系好,为她保暖,并延请她随行,“小郎君冰雪聪明,如是多有依仗,城防布局、填石补垣之类,如是学术尚浅,请小郎君随我走一趟,指点指点。”
游离便跟在耶律慕身后,偕着义兄铁青一道,三人仔细视察寨堡破损程度,防御与战力又该如何修复。
铁青从怀里掏出酥泥饼,递给了游离。
游离默契接过,慢慢吃完这来之不易的宵夜。
铁青从腰间取下温热的奶酥茶囊,一并递过,并叮嘱说:“慢些吃,娘亲在灶窝里还给你热着夜宵。”
耶律慕看了更是由衷感激,两位外客为着寨堡的生死存亡如此劳心劳力。他唤铁青明日勘录损失的物资、需修缮的工事、采办的物料,一并做个册子递过来,再又客气致谢,让两人回院歇息。
游离吃饱喝足,一人霸占火炕,摊开手脚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彤云密布,朔风凛冽,探头探脑的阵雪,泼洒了好几个回合。
游离起身时,辰时已过,秋上的针刺回毒时间亦过,不知他捱住苦痛没有。如果一命呜呼,形势于寨堡大不利。
游离洗漱完毕,喝过桌上摆放的小米粥,吃过鸡蛋青丝卷饼,将秋上替她做的两条鱼竿找出来,一大早寻好去处垂钓。
她挂着腰篓,怀里揣着两竿,将手掖在臂弯下,闲荡荡地走着。突见到前去贵宾阁的汤水婆子,就拦住人问了句:“贵客是否驾鹤?”
“驾鹤是啥叨叨?”
“婆婆您送汤水做甚?”
“二公子唤我去,候着两位贵客净沐。”
那便是没有驾鹤西去,游离给婆子赔了礼,继续走向耶律家最大的荷塘垂钓。她将浮冰雪被抓勾走,打了窝子,还嫌弃耶律家山石过于嶙峋,不便背依而坐,将恩赐的锦貂披风一裹,端坐在太湖石盘上。
那厢里,耶律慕正在院里,等待贵客起身,向他赔罪。没想到端水的婆子见到主人家就在门外,还恭恭候候的,被贵客拿了乔,就向他禀告:“那个瞎了眼的小郎君,像是钓鱼去了,碰见我,还问这边的客人有没有驾鹤——”
耶律慕将食指抵在唇中,婆子会意过来,驾鹤不是好话。她缩了缩肩,低头进门换水。
耶律慕回头看看院里的当值,点了一个得当的,对他说:“赶紧朝池子里放几尾鱼。”
值务做事足够贴心,先遣婢女送暖炉、围披、小食、热汤,几次三番扰乱了游离的心神,他再蛇形穿溜进槛石中间,忍着刺寒,悄悄的往塘水里搁放了许多鱼。
游离一坐一上午,酣然沉迷于此。孤石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城在,人存,食足,亲睦,还没有什么能让她分神的。
是以贵宾阁前拒马道上,远远的传来稀落人马嘶鸣,她也未曾回头看顾。
因而也不知,有一小支雪衣卫飞骑,进得寨堡,将秋上接走。谢观微当先骑在白马上,窄肩劲腰,身似标枪,押着队伍驰向原野。
直到晌午,炎颜给游离烧了全鱼宴,正在摆饭时,耶律慕登门造访俨然作陪,才向游离传递两个消息:楚世子已离开寨堡,将亲随,即游离本尊寄寓在城内,留下丰厚的食宿柴薪银;风传昨宿海津镇到处打仗,战况如何未经打听,寨堡稍待喘息,全城坚闭。
若是旁人听到楚世子撇下亲随不顾,还被二公子粉饰为寄寓食客,并伴有“丰厚”的赠银,怕不是个个要钻营进去,玩赏一两味薄情寡义的谈资;
偏偏游离一听到秋上离开,就旁若无人笑得猖狂,把耶律慕看得肉跳心惊。
既然撇下了她,那就是合着先前的意思,放她照身帖,任她以自由身行事。
秋上这个名字,在游离心里,也成了规规正正的“楚世子”,极好的身份尊荣。
炎颜在桌底小伸一腿,蹬到游离的脚踝,将她的笑容打闪,“消停些,公子跟前长点眼力,莫以为你得了郁火之症。”
那些婆子、农夫搬弄是非的话,早就传到她耳朵里,她脸上不声张,心底也觉得自家阿银被单独撂下,委实失了里子面子。
哪晓得自家阿银笑得白牙尽展,知子莫如母,一瞧这发落就是正中下怀的。
游离一肃形貌,“多谢公子收容,某也不是吃白食的,愿效犬马之劳。”
耶律慕趁机说:“如是愧怍再请,小郎君午后去探得些确切消息?”
“诺。”
一顿饭吃得宾主相宜,除却主人身份,耶律慕谈吐随和,持礼恭谦,尤其对着可笼络的人才时,往往不吝赞誉,听得炎颜的老脸都搁不住。
铁青是个闷葫芦,从头到尾只听,非问不答。
游离只顾着吃,稍微分神想了下,还是耶律慕好说话,在楚世子跟前,要遣词造句端着说,还不能听掉他的任何一句话……
桌上活络气氛的自然是炎颜,先说些体己话,再感激主家公子对哥子们的看顾,一并承谢耶律慕想得周到,连放鱼换水这样的细事,都给二郎考虑到了。
耶律慕借坡下驴,言称小郎君乃寨堡福星瑞兆,得小郎君庇佑才能护住所有人周全,平时请神都不得利,不若转施柴薪银,奉小郎君为镇宅之宝。
游离厚颜听完,暗想偌大一座寨堡,提溜不出两三个顶事的么?把她吹捧得腾江倒海无所不能的,只怕有更为难的差事嘱上。
耶律慕拿出五百两银票,并释疑说:“这是楚世子交付下来的‘柴薪银’,不称‘茶水钱’,专呼俸禄名,等额比齐大宋三师之年俸,可见他私心里极为看重小郎君,如是承贵接下,举之不武,现悉数转交。”
游离听得眼皮一跳,一年给五百,准则定高了,来年如再漂浮于此,哪里寻得牛毛。嘴里淡淡说:“受之不恭,予我无用,一者转兑不开,二者寨堡亟待修缮,不若好钢使在刃上。”
耶律慕谦雅一拱手:“如是疏忽了,回头吩咐账房,按月银发放,小郎君不必再推辞。”
“诺。”
耶律慕见寒暄已够,告辞离场。
炎颜逮住机会问:“楚世子那边,是什么意思?”
直到此时,游离才猛然醒悟,凌晨由人耳提面命的一句“这点你须记得”,到底是哪点要她记得,又遭别个嫌弃的。
原来是楚世子不知她的出身来历,不清她的过往经历,就骨鲠在喉,最终弃之不用。
这不整整好吗。
游离十分受用的样子,跟炎颜交代了,“他曾说肃整边关需人手,但又忌惮我来历不明,所以半路上把我撇这儿了。”
铁青道:“撇这儿还朝你身上使银子?”
游离:“楚世子舍得收买人心,铁哥又不是不知道。”
炎颜:“一年就给五百雪花银,你这人心可真热乎。”
游离眼神微异,“你们就没想过,当真要用起我时,往回赚的比这更多?”
炎颜叹口气,“说得也是,看楚世子行事,不像是做亏本买卖的。”
铁青:“他那人谨慎,说不准还要查一下阿银的出身。”
游离笃定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依他那性子,一定会派人去蜀池,调档大索貌阅,再火速回传消息,我估摸着前后不超过两个月时间。他要查也不打紧,我对他没藏什么坏心,就是这前前后后的行为,会惊动郡公孟钦一。届时孟钦一也一定会派人来寻我,我若不找个稳妥的去处,难道还是受困于麒麟塔中,被他掌控一生么?”
炎颜一听,还有这一层关系牵连在内里,顿时不吱声了。
她不是蜀池人,并不十分了解阿银的前半生渊源,知她现在躲避蜀池郡公,不愿归故里,听得铁匠说,是避免与郡公兵戎相见,免除蜀池动荡。
郡公把持着阖郡上下的势力,又受宋朝宝印册封,以阿银现在的白衣遗民身份回去,无疑是再落虎掌,即便阿银凭着以前封地的拥趸起事,万难而成功,但在萧墙内舞干戈,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法改变大宋是正朔的事实。
所以说,阿银归与不归,反与不反,于自身有较大差池,可能对旧部子民无益,还极有可能引起宋朝的弹压。
这些道理,铁匠早就厘清,他的小主阿银虽然没有敞亮来说,但也是心知肚明的。
两人有默契,从来不朝这道创口上撒盐。
今朝炎颜无意捅破这个缺儿,铁匠三缄其口,锯成了闷嘴葫芦。
炎颜左右打量一眼,有些懂了,便慈眄游离,“二郎,我这半路捡来的便宜娘,跟你跟惯了,平时也少不得你的荫蔽,你要是不嫌弃,不管去哪里,都带上我。”
游离点头,“我们仨就在一起。”
午后,铁青整理好修缮所计的采办工料、役钱、各项费用等,送给耶律慕过目。炎颜也没闲着,竟然觍着脸去问账房里要来了游离的月钱四十二两,塞给了她,贴心地说:“公子要你外出打探消息,弯弯角角的,少不得一些打点。我这边还有点赏银,伺候世子爷得的,干脆二一添作五,都塞进荷包里,细细给我打算。”
装备妥当,铁青与游离两人乔装一番,领耶律慕的命令外出公干。
出了护城河,身后吊桥门查亚响着挂起,恢复了寨堡坚壁清野的风格。原野上,雪泥泛滥,处处都有重械车辙压过的痕迹,还散落着褚红人血,入目所及皆是凄凉的冷意。两旁山冈,残枝断木,燹火焚烧,成片累及,失去生机。
战争的萧条大致如此。
游离扣缰徐徐踏过山道。
铁青在后,一并看着夹道的荒凉。
游离说:“蜀池若能避免这些战火,也是好的。”
铁青道:“我懂。”
“还记得当初锦里宫的一个宿卫,名叫林秀君的?”
“不就是你说的兵司监典狱?”
“是他。”
“如今与你相认,能为你所用,也是好事。”
游离慢慢说:“他还提到,昌平县令不知我还活着,依旧起高墙坚壁,加固城防,至今未纳孟钦一的招抚,逢年遣使上表,请求追封昌平号予我。”
“那你想回去么?”
“还不到时候。”
“无论小殿下做什么,铁某誓死追随。”
郁火之症: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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