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一阵沉默。

路行云知道自己有个重大失误就是忽略了赵助理的身份，但她认为邢小方接下来说的可能与这个无关。冯羽则是想不出任何犯错的可能，她和之前的路行云一样，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的很完美。

邢小方听两个学生都不说话了，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于那二人来说有点意外。他给了她们一分钟复盘的机会，让她们回忆从年初晚宴到暑假完成作业间发生过的种种。

只是可惜，一分钟后，他没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让他引以为傲的两位学生非常自信，她们不认为自己还犯了别的错。

邢小方叹了口气。有时，优秀是一把双刃剑，有它锋利的一面，也有它傲慢的一面。虽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

“我先说冯羽。”他的语气依然严肃，“你是不是认为酒吧诱导挑衅者说出供词的行动做的很完美？”

“是。”

“那你有在事后暗访过因打架而受伤的牵连者吗？另外，你有没有去了解打架给酒吧造成的经济损失？这里的损失既包括因打架而被损坏的公共财物，也包括因打架而造成的客人流失等等。”

“……”冯羽沉默了，她没想那么多。

“我承认咱们的职业在执行任务时难免会利用普通人，但我希望你们知道，我们要尽量把对无辜群众的伤害降到最低。”

听到这里时，路行云已经猜到邢小方一会儿要说她什么了。如此看来，她的问题比冯羽要严重得多。

“小冯，你那晚可以脱身的方法有很多。撒个慌找托辞离开，甚至将其引到店外让保镖代替客人去打架都行，但你选择了下下策。这个挑衅者是个流氓头子，如果他身上有利器怎么办？你能百分百的保证那晚不会发生人命吗？”

冯羽在电话一头咬了咬牙，她无话可说。

“我们不该主动把无辜的人拉到暴力争端里，信息不对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给我永远记住，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普通路人最多只是你们的信息提供者，不是你们的武器。如有再犯，离开这个队伍。”

“是！”

“是！”

“小行，你知道我要说你什么了吗？”

“嗯。”路行云的眼睛有点酸。她错了，她不该利用《源》的男主警告赵雍闿，向赵雍闿展示实力。毫无疑问，男主就是邢小方口中的“普通路人”。“对不起，老师，我不该把男主打架视频发到网上。”

“你要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那个男孩子。”

“我会和他当面道歉的。”

“你没法和他当面道歉。如果你告诉他视频是你发的，那么从晚宴那天开始，你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我很好奇，你既然想警告赵雍闿，为什么不在晚宴过后直接向他出示证据？不一定非要把视频发到网上呀？”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威胁他，而且他会找别的办法反击的，比如：销毁证据。人证的可信度会直线下降，视频这颗雷并不会彻底熄火。另外……”她感到惭愧，但她的职业要求她必须实话实说，“我想让他在圈里丢丢面子，让知情的人认为他言而无信，让不知情的人认为他风光已过……”

“……”邢小方有点无语，路行云在报告邮件里写过目的，不过他得听实话。前半句没有问题，后半句问题大了。“赵雍闿能有今天的成就，你觉得他在乎面子吗？更何况，最后所有人认为事还是他平的。”

“嗯。”路行云感受到了打击，她不想说话了。冯羽站了出来，她不是完全认同邢小方的话。“老师，那个男孩最后收获了一波忠肝义胆的名声啊，结果是好的，因祸得福。”

“停。”邢小方听上去有点生气，“这只是巧合。你们不是上帝，不该随意玩弄别人的命运。手握资源摇杆，没有麻烦制造麻烦，然后解决麻烦，最后别人还得谢谢你们。你们的行为和赵雍闿有区别吗？”

“……”

“……”

“我调查过，《源》男主虽然收获了一波人气，但是掉了几个潜在的商业合同。要知道忠肝义胆是人设没错，冲动不稳重也是人设。明星多了，品牌方选择代言人不是看他有多孝顺，多忠义，而是要看艺人的稳定性。他们是要评估风险的，他们不会找一个容易爆雷的演员做他们的代言人，更不会和他签长期代言合同。”

邢小方的话如惊雷贯耳，炸得路行云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们该庆幸，这次的事没那么严重。客观上看，这场架属于互殴且是别人挑衅在先，他遭受的负面影响不会是长期的。过两年，他成熟了，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品牌方还是会找他的。你们也不要过分自责。”

不自责怎么可能，演员的职业生命周期就那么几年，有多少年能让那个男孩等，他又不是一辈子都能红……路行云起身找了个单人沙发，整个人缩进沙发里并且埋住了脸。她太难过了，随即陷入了无尽的沉思，想法虚无且飘渺。

她一直认为人类是四维生物，所以看得见三维世界。那么四维世界呢？多维世界呢？在路行云的认知里，不管是几维，时间都在空间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切了的苹果片会因时间的移动而渐渐发黑，它的最终态是三维物质变化在微分时间轴上的叠加，这不是一个静止的状态。它就像一个在高速切换的幻灯片，无时不刻地在疯狂变化，但无论怎么变化，它都不可逆。

存在就是存在了，历史就是历史。男主打架的事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就算互联网没有记忆，但这也是历史，是“幻灯片”的一页，它依然可能被翻出来面对世人的重新评价。

所以，她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

原罪不是她，她在拿到潘多拉的魔盒后本可以功成身退的，可她却选择了打开。

魔盒一旦打开，合上可就难了。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了。”她抹了抹眼角，想哭，但她忍住了且没让另外两人察觉到，“我能做点什么弥补他吗？”说完这话她就后悔了，“算了，弥补不了。”

邢小方听出了她的懊恼，知道她已经发自内心的悔过了。于是，他收回严肃的口吻，在电话的一端笑了笑。“小行，不必灰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重点，你们两个听好。”

“嗯。”

“嗯。”

两个人的回应都无精打采的。

“我们的职业很难做到百分百不伤害人，更何况，人无完人，谁都会犯错。我们要做的是吸取教训，避免错误的二次发生。历史不是让人用来悔恨和懊恼的，它是一面镜子，要学会以史为鉴，因为咱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你们不需要去弥补什么，只需要取长补短，尽量避免类似错误的二度发生。”

邢小方眼里，路行云天性善良，不愿意伤害别人。她聪明、勇敢、自信、行动力强，但同时她也散漫、自负、自我，胆大妄为，后面这几项足以让她在今后的行动中犯下致命的错误。

到时，任务失败是小，面临生命危险才是大。各个海外地区对待他们的职业包容度不同，一旦被发现，幸运的可以被交换回国，不幸运的将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且无迹可寻。甚至，有的人连求助的机会都没有，就好像他们从没有到过这个世界。

所以，邢小方如此生气是有原因的。伤害男主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路行云将录音证据发给赵雍闿暴露了她非财会领域的手段和实力，这种无谓的彰显实力的做法过于莽撞和草率了，容易暴露身份。

除此之外，他的爱徒看上去也不是很能承受挫折。路行云的智商超越了她的心智，使她能胜任这份工作，但同时这份工作会给生性纯良的她带来潜移默化的心理伤害。

这次的行动确实是她错了，因为她本可以避免伤害。可未来的任务不一定，她满足不了所有人的利益，她可能会面临昧着良心做事。

只能说，有时聪明不是一件好事，看得太清楚会很痛苦。

邢小方知道这次的错误可能会给他的爱徒带来心灵上的打击，还好他是个老师也是个“医生”，他会帮她站起来，帮她重振信心。在他看来，有的教训早吃早了、早习惯、早麻木。

不仅如此，邢小方坚信轮不到他出马，路行云就能复活了。毕竟，她有一颗温暖的小太阳。

“差不多了。冯羽。”

“到。”

“你作为队长回去写一份总结报告，要详细，开学前交给我。”

“收到。”

“路行云。”

“到。”

“你回去想想除了发男主打架视频以外，还有什么可以牵制住赵雍闿的方法，让视频这颗雷永远消失在尘土中不被引爆。我要你以此写一份行动计划，五天内以邮件的方式发给我和冯羽。”

“收到。”

“另外，小冯，你把你的作业结果具体内容交给路行云，我想她可能会在不久后用到。”

“是。”

“那么今天就这样，打起精神，你们未来的路还很长，散会！”

“收到。”

“收到。”

总算结束了。路行云将电话直接扔到了地上，抱着膝盖小声抽泣。她憋很久了，这是她最讨厌的一种感觉——被打击的感觉。

长这么大，她哭的原因无非就那几种，最主要的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被妹妹打哭的，另一个是考试失利。两个原因有个共同点——挫败感。

包括钟浅晴在内的家人、朋友都知道路行云的好胜心有多强，她要赢，她不喜欢输。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所以，她现在非常难受。另外，今天的“输”有很大程度上是愧疚。

她没想到，第一次与“坏人”正面交锋的行动结果是自己变成了“坏人”。这个事实多少让她接受不了。

干嘛非得做这份工作……她有点气馁，还不如踏踏实实的复读当个科学家，守在小浅身边呢……吃力不讨好……谁的利益都要照顾……凭什么啊……

此时，不到22岁的路行云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她窝在沙发里满腹委屈，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她将以前积极正面的想法抛的一干二净，心中充满了负能量。她哭的很伤心，有孤独、有压力、有自责、有挫败，还有惭愧。

她一个人哭了很久，抬头时，窗外几近黄昏。身边的手机震了无数次后，她才意识到她没在家，她还在钟浅晴工作室的会议室里。

【还在开会呀？好奇的兔子.gif】

【这会开好久了哦，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送水。】

【你们老师好能说呀，很敬业，面无表情的兔子.gif】

【天都要黑啦，工作室的哥哥姐姐们都走啦。】

【被迫加班的老板钟浅晴.jpg】

“噗。”路行云肿着眼睛笑出声，暖阳升空，内心波涛汹涌的海面感受到了一缕阳光，她想她了。

几秒后，她回复。

【心情不好。】

钟浅晴：【啊？你开完会了吗？】

路行云：【嗯。】

又几秒后，会议室的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门开了，钟浅晴眨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

她见路行云眼睛肿成了核桃，不由分说给她推进了会议室，关上门，直接抱住了她。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暂时也不想知道。

她抱着她，在她耳边温柔低语。

“没关系，姐姐，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