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赵府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裴溥原就缓缓停下了马车,牵住了缰绳,跃身下车,站在马车的侧边,等待着昭令闻下车。
感受到车已经停住,昭令闻掀开车帘,清新的气息一下子就扑面而来,扫空了车厢内原本的沉闷与压抑,也使昭令闻刚才埋在毛毯中有些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起来。她俯视着站在面前笑着的裴溥原,他慢慢张开了双臂。
昭令闻跳着下了马车,被裴溥原抱了个满怀,淡淡的皂香萦绕在鼻尖,有力的臂膀圈住她,周身弥漫着阳光似的温暖。
裴溥原拍拍昭令闻的头说道:“天还没黑,赶紧回去。”虽说着离别的话,可怀抱却似乎更加热烈而紧密,然后再依依不舍地放开。
“休沐日怎么会过得如此之快……”裴溥原眼巴巴地看着昭令闻,眼尾微微下垂显得无比伤心,声音中又弥漫着无限难过。然后故作洒脱,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耸耸肩说道:“快点回去吧,别又着凉了。”
昭令闻在一旁瞧着裴溥原自己一人的喜怒哀乐,仿佛经历了从冬到春,她摆了摆手,转身就往前方走去了。
越往赵府走去,身体周围从裴溥原那边借来的热量就越来越少。
直至消失。
果然,借来的总是要还的。
昭令闻抬头望着高悬的牌匾,硕大的“赵府”二字笼罩在头顶,她慢慢走入,四四方方的大门瞬间倾轧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人在门中,远远望去,好似一个“囚”字。
一路上遇见许多赵府仆人,没有一个人把昭令闻放在眼里,全都漠视她。但昭令闻早就已经习惯了,她快步走到了自己荒凉的小院子里,迈进外面看似豪华但内里简陋的屋子里。
昭令闻有些口渴,就拿出小炉子,准备烧点水。
很快,炉中的水就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白白的水汽从气孔中钻出,昭令闻蹲在一旁,吹了吹,企图将水汽吹散,但显然这是徒劳无功的。
“咚咚咚”一阵很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不用说是昭令闻的房间,就算是这个院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踏入了,还没等昭令闻反应过来,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细小的尘灰也散漫在空气中。
映入眼帘的就是绣有繁复图案的绣花鞋,鞋面用金线银线绣制,色彩斑斓。
还没等视线往上方移去,就有一个不知名的片状物体摔在了昭令闻的眼前,发出闷闷的声响。
绣花鞋的主人,也就是赵府的大小姐赵光宜,略带烦躁地将请帖扔在了昭令闻的身边。赵光宜其实是根本不屑来看这个从来不被承认的所谓的“私生女”的,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人会把昭令闻当作是赵府的小姐。
她和她的母亲都是近似于耻辱的存在。
若不是昭令闻和她的母亲的出现,自己的母亲也不至于郁结难消,终日以泪洗面,从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要不是赵光宜那不成器的弟弟赵光裕酒后误事,在与她有龃龉的顺天府尹的女儿许茹雅的面前提起了昭令闻,自然是没有人会在任何宴会邀请她。当然许茹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羞辱自己的机会,立马就举办了斗花会,并且指名道姓要昭令闻去。
她怎么配去?
一个酒后迷情的产物。
“你明天和我一起去许府的斗花会,给你带了一套衣服,好好打扮,不要太寒碜,丢赵家的脸。”说完赵光宜便皱着眉转身离开了,不再多言语,也没有等待昭令闻的回复,就留下了一个包裹。
也是,在赵府,从来就没有人想要听到昭令闻的声音。
昭令闻捡起那张请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放在了包裹旁边。
房间只剩下炉中的水在咕嘟。
—
许府的后花园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花团锦簇,大片大片的绚烂色彩汇聚一堂,生机的绿色夹在其中,显得格外葱茏。
面对如此美景,赵光宜却不是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跟在她身边的昭令闻,更是因为许茹雅隐隐的威胁,她不希望自己有任何的软肋在别人的手里,所以这也是赵光宜选择带昭令闻出来的理由,她不可能让昭令闻成为自己在别人面前谈笑的话题。
昭令闻则是看着面色不是很好的赵光宜,脑间就闪回了刚才在马车里的场景,虽说自己已经换上了赵光宜给的水蓝描金丝织襦裙,但赵光宜看了自己一眼,还是不甚满意。皱着眉,从她珠光宝气的头上迅速扯了两根红宝石金钗子,然后递给昭令闻。
“我昨天忘了给你首饰了。”赵光宜语气中多含懊悔,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你今天怎么也不梳个好看的发髻,连插簪子的位置都没有。”说着说着,又愤愤地把簪子攥在自己的手心,眼不见心为净地闭上了眼睛。
满头的珠翠随着她起伏比较大的动静,在不甚宽敞的车厢里晃荡,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昭令闻今天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用母亲唯一留给自己的玉簪挽起了长发,再无多的其余装饰,其余繁复的发髻,实际上昭令闻自己也不会梳,更没有必要梳。
说起来,今天还是她首次穿丝绸质感的衣裳,触手轻盈细腻,让习惯了棉布的自己,反而有些不适应,觉得浑身还有点痒痒的,不是很舒服。
况且实在太大了,裹了好几道腰带,才不会显得松松垮垮。
“哟,这就是你那藏在闺房里的妹妹呀~”一道略带调笑,九曲十八弯,隐含着满满不对付的尖锐声音传来。
也不用仔细听,赵光宜就知道是许茹雅,虽说心中愤愤,但还是咽下了“妹妹”这句称呼,大方且得体地微笑着说:“她只是身体不好,所以不常出来走动而已。”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却还是在互相微笑。
也没说上几句话,就被聚在一个雕梁画栋的凉亭里,说什么要以后花园中的“花”为主题,各自想出一篇诗句来,写完诗篇后又要作画,也是以“花”为主题,有时间界限,所以也会选出一个魁首来。
昭令闻望着坐在最中央的赵光宜,她的脸上闪耀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手中握住的笔似能挥洒千钧。这是赵光宜最喜欢最享受的时刻,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年少时便已闻名京城。所以这种能展示自己能力的场合,她绝不会错过。
而昭令闻望着自己眼前的笔墨,静静地发呆,这是她最讨厌的时刻。
小时候,在昭令闻以伴读的身份陪赵光宜和赵光裕姐弟俩上私塾的日子里。按理说,昭令闻只负责陪伴他们俩学习,以及文具之类的拿放。但是赵光裕经常威胁昭令闻帮自己写作业,但基本都是些摘抄性质的作业。
有一次,教书的先生布置了作业,需要写一篇小短文。赵光裕不想写,也没有那个智慧去写,于是就胁迫昭令闻去写,昭令闻本想拒绝,但是又害怕没有饭吃,只得同意。结果评阅的时候,被教书先生大夸特夸,说是小小年纪就很有灵气。顺带着还批评了赵光宜,说是写得有些死板。
赵光宜明显被自己的弟弟压了一头,她很不服气,把赵光裕的卷子拿过来看,发现并不是赵光裕的字迹。
于是就向教书先生举报,要求重新评判。教书先生没办法,只能交给他们的父母赵通正和钱文音处理。
在父母的威压下,赵光裕只好吐露出是昭令闻代写的。
后面的事情昭令闻已经记不清了,可能只记得赵光裕的哭喊声,以及竹板一声一声打在自己手掌心,血肉粘连在竹板上,再强行分开。
已经不太知道什么是痛了,昭令闻的手不再有知觉。
她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地说:“我再也不抄了。”
那夜的灯火朦胧,昭令闻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昭令闻没有错,那篇小短文也是昭令闻自己写的,但是大家都还要指鹿为马。
只为了维护可悲的自尊心罢了。
后来的昭令闻,安安心心做伴读,再也不写东西了,哪怕赵光裕说要用石头砸她,她也不帮忙了。哪怕教书先生再鞭笞,她也只普普通通地学习与作答,超出课本知识的内容一概说不知道。
她再也不会写出有自己灵感的词句。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继续在学堂学习知识。
昭令闻每次都希望用“藏拙”这两个字安慰自己,但无济于事,只是聊以自我安慰。其实她都知道,她被迫失去了她的思想与声音。
沦为赵光宜与赵光裕的陪衬品,成为空有美貌而无半点才华的花瓶。
“你也不喜欢作诗吗?”一个脑袋突然凑了过来,眼中闪动着好奇与灵动的光彩。
苏诗泱在见到昭令闻抬头的那一刻,又小声地“哇”了一声,然后欢快地又说了句话:“好生漂亮的脸,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昭令闻从记忆中偏过头,弯了弯眼睛:“对呀,我也不喜欢作诗。”
她的声音被听见了。
苏诗泱一副相见恨晚找到知音的模样,立马就抓住了昭令闻的手,连方凳都拉得偏过来了些:“哎,我根本不想来这些聚会,一来就是要作诗就是要绘画就是要唱歌就是要跳舞,我想想就头疼。”说着说着,手更加紧了些,“没想到你也是这样,太棒了,我晚上回去就告诉我爹娘,他们总觉得全天下唯独我一人不爱读书。”
说完了这么长串的话,她拿起桌旁的茶杯,抿了几口水。
“我叫苏诗泱。”
然后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拿起笔,飞快地写下“苏诗泱”三个大字,很是飘逸不受拘束,就像她这短短时刻给昭令闻的感觉一般,也是这样自由的。
“我叫昭令闻。”
昭令闻也提起笔,挥洒自如地写下了“昭令闻”三字。笔力遒劲,行云流水。
苏诗泱瞧了瞧昭令闻写下的字,感叹道:“你的字写得好漂亮呀。”然后又看看自己刚才写的字,不满意地摇摇头,把纸卷起来。然后说道:“相遇即是缘分,你说我们俩要不要偷偷溜出去,反正这些诗词歌赋和我们也没有关系。”
“正好我也有些饿了。”苏诗泱不好意思地摸摸即将要出声的肚子,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快说完了才想起要询问昭令闻的意见,“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在苏诗泱满含期待的眼光注视下,昭令闻自然是点点头。
两人悄悄离席后,苏诗泱就牵着昭令闻的手,慢慢跑起来,扬起的发丝交缠在一起,所有的一切烦恼似乎都被抛在了脑后。
风声在耳边低语。
昭令闻另一只手提起裙边,这样可以使自己走得更快些更远些。
苏诗泱拉着昭令闻进了全京城最有名的醉仙居。
结果在柜台那边被绊住了脚步,好像是在说什么没有包间之类的话。苏诗泱就在那边理论,说自己常包的那个房间为什么没有了。
她一边理论一边还不忘提醒昭令闻,让她先去二楼尽头等自己,先不用管自己。
昭令闻点点头,往二楼走去。
二楼的尽头是扇窗户,夕阳的余晖斜斜映入,一天最后的绚烂,将空气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橙红。
尘埃在光束中轻舞,缓缓升腾又悄然落下。
迎面而来的颀长身影,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显得柔和而温暖。
步履间的从容不迫却压倒了昭令闻。
是李琚,他在朝着自己一步一步走来。
狭路相逢,昭令闻别无他法,只得微微颔首,保持着浅浅的笑容。
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昭令闻突然感觉有什么坚硬的物体抵住了自己的后背,那口没吐出去的气瞬间凝结在胸腔,身体也一瞬间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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