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迁怒
(蔻燎)
雍沉捋着乱踏踏的头发,走到木哲面前,凑近他说,“我的好兄弟,你快帮我闻闻,闻闻有没有酒味?你说我要不要先洗洗澡再回去?”
他的头凑得很近,因为比木哲矮大半个头,脑袋几乎抵在木哲肩上。
木哲一愣,修长的手指插--进他浓密的头发,将他的头扯出去老远的距离,“滚!”
吃好喝好还卖乖,木哲认为,雍沉有必要找时间好好整顿整顿。
“这个小忙都不帮吗?”雍沉很泄气,撇了撇嘴,“昨天还睡在一个房间里呢!”
木哲一脚踹他屁股上,送他出门。
收拾好屋里的一切,木哲抱着木城浠去找余理,要将眼镜还给他。
余理家的门大敞着,院子里摆了几张红木桌,桌上铺了几张薄如蝉翼的宣纸,旁边放着笔墨纸砚。
余理的爷爷极其热爱书法,从余理很小的时候就教他拿笔,练字。
木哲一点都不惊讶,将木城浠放下来,眼前就晃出一掠人影,白色的熟悉身形。
陈绪风不知何时从一间屋子里出来,端了一盘墨砚。看到木哲站在院子中央,也是免不了吃上一惊。
惨白而俊秀的面颊上总是潆了几丝妖冶不清明的气息,一静一动之中难掩天然姿色。颜如玉,气如兰。早已比四年前更是俊逸非凡,孤冷清傲。
陈绪风瞧见木哲,却熟视无睹。
自从他认识木哲,他就和木哲冷眼相待,他很反感木哲浑身上下那挥之不去的暴戾恣睢的气场。
而且他也能分明的感受到木哲对他隐藏的敌意与偏见。
木城浠在桌子下费力地去拽毛笔,木哲瞪了他一眼。
“姨姨——”木城浠委屈极了。
陈绪风将墨砚放在红木桌上,拈起一只毛笔含笑递给木城浠,木城浠看了看他爷爷,不敢接。
木哲没有允许。
陈绪风面无表情又收回手,将毛笔纤韧的狼毫在墨砚里蘸了蘸磨好的香墨,低眉垂眼,闲适安然地在薄宣纸上写起字来。
“你怎么在这?”木哲问。
“我以为你能忍住不问呢。”陈绪风头也不抬。
木哲一把扯过他的手,墨水点子下雨似的溅了人一身,陈绪风的白衬衣立马花了,斑斑驳驳,像被蛀虫钻穿无数孔眼的玉石。
他不但不生气,反而逆视着木哲幽深的黑眸,唇边冷冷地笑。
木哲每每见陈绪风那挑衅样子就想揍,压着火,几步就将人粗暴地拖出了院门外,猛的关上门。
再回来便看见余老爷子戴了一架老花眼镜,揪着余理的耳朵从屋里出来,嘴里训斥,“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啊!眼镜都给弄丢!过生日是这样过得吗?没眼镜你怎么练字啊!”
余理双手捂着耳朵,疼得龇牙咧嘴。
一看见木哲来了,连忙说,“哲哥救我啊!啊!爷爷轻点子,你留着力气写毛笔字多安逸啊……打我不是浪费力气吗?我皮糙肉厚的,啊!”
余老爷子退休前是有名的书法老师,对书法视如生命,篆隶行草楷,无一不精。有了儿子就教儿子,有了孙子就教孙子,这是他改不了的毛病。
当然,也多亏他对余理从小的谆谆教导,耳提面命,余理才能一直保持着“玉面小书生”的才气与称号。
现在老爷子年纪大了,胡子都老长,就更觉得一个人写字太寂寞,只要余理没大事做,都得陪他练毛笔字。
陈绪风是偶然遇见余老爷子铺了宣纸在百草公园里的石桌上写字,驻足多看了两眼,就多看了两眼,余老爷子就连哄带骗让他跟着学。
一来二去,陈绪风就常常出入余理家。
余老爷子看见有人来了,又狠狠揪了揪余理的耳朵,才罢手。
目光一扫,掠了木哲一眼,讶异道,“绪风那孩子呢?”
“走了。”木哲面无表情。
“这么早就走了。”老爷子感叹。
余理揉着耳朵,不言不语。木哲把眼镜掏出来给他,他疑惑地看着木哲,“咦?咋在你那?”
“鬼知道。”
余理戴上眼镜,视线就清晰了不少。
余老爷子瞅了瞅木哲,没有说话。
木哲的事他没少听过,总之是个不让人轻易钤束的孩子,毕竟是痞子混混,他打心里不喜欢余理和木哲来往。念叨了不下百次,余理非但不听,还反问他是不是对木哲抱有偏见。
长久之后,余老爷子也懒得管了,不过每次遇见木哲都是一副不愿多看的表情。
视线一晃,看见木哲身后矮小的,一双乌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木城浠。
余老爷子脸上的皱纹都挤出花儿了,连忙推开余理,笑呵呵地蹲下身逗木城浠,“啊呀!小城浠来了啊!叫爷爷。”
木城浠乖乖一笑。
“余爷爷好。”
“……”木哲。
什么狗屁?叫老子爷爷就是“姨姨”,叫别人爷爷舌头就捋直了?
“想看爷爷和哥哥写字吗?”
余老爷子抱起木城浠爱不释手,转头命令余理,“愣着干嘛?去拿些水果糖和小饼干过来给弟弟吃。快点!”
余理脸部扭曲,旋身很快抱了一堆吃的过来。余老爷子叫他们一起吃。
木哲没有动,看着余老爷子那么喜欢木城浠,突然想到什么,对余老爷子说,“爷,我待会有点事,能把木城浠先搁这一会儿吗?”
这话简直戳到余老爷子的心窝子,怎么可能不答应,直接笑得合不拢嘴,“行啊!把小城浠留在这玩,到时候你来接就行。”
嘴里含着糖果的木城浠脖子仰得老高,瞪着木哲,却只看见木哲的下巴。
余理十分好奇,“哲哥,你去干啥?”
言下之意,快把我也带走吧,求求你啦大哥!
“你练字吧。”
“……”原来希望与绝望的交替只在一瞬之间。
出了余家院门,木哲垂头点了一根烟,外面的阳光非常好。才吸了几口,蓦然发现墙角一个站立不动的人。
一偏头,就正对上陈绪风的眼光。
陈绪风的脸,冷若冰霜。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蘸了墨汁的狼毫毛笔。身上的白衣也是黑点斑驳,狼狈不堪。
出人意料,这家伙竟然还没走。
木哲吐着烟圈就站在那看着他,要把人看穿似的。
陈绪风冷笑,盯着木哲的脸,话音清冷,“木哲,十年前……”
他的眼里满是挑衅,木哲最厌恶的挑衅。
木哲不出意料地鄂然了一秒,浓鸷的眼神直直逼迫过去。上前揪住陈绪风的衣领,怒吼,“你说什么?”
十年前,十年前,是多么痛的三个字,里面贯穿了那么多不堪的回忆与噩梦。
陈绪风见木哲状若疯狂,却刻意闭口不言,眼神利剑一般戳向木哲,脸上似笑非笑。
身上散发的冰凉冷意和他那僵硬的死人一般的面孔,都是无数把干柴,无数股狂烈的风,无数盏滚烫的热油,在一点一滴地逼疯木哲身上汹涌的戾火。
木哲无法遏止,冲天怒气奔腾咆哮,额角青筋猛跳。狠狠把陈绪风贯在地上,抬起脚使劲踹了上去。
陈绪风连吭都不吭一声,捂着肚子脸色惨白,仍然是一副冷脸相对的模样。
木哲阴戾的目光一转,没有再给第二脚。
打他没有用,得对陈家下手,重点是陈绪风的父亲,或许,那样才能发现藏在水底一直不可得知的真相。
显然,今日的陈绪风行为反常,仿佛在故意诱导自己动手,不知他心思到底如何,木哲没兴趣跟他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掐灭烟头,扔在陈绪风脚边,转身离去。
深街小巷子,碧黑的瓦,走到头,看见一大座木制的两层楼的古朴宅院。
刚一走近,里面的吵闹声就如水波激荡而来。
“妈!妈!啊!别打别打!别打脸啊,啊!屁股也不要打,牙儿,哦不……我错了我错了!”
雍沉的惨叫声,百般难描,以其戚戚苦楚,惹人落泪。
木哲倚靠在院外,听歌似的笑了。
俄而,一阵橐橐嘈杂的脚步声响来,靠着墙根抽烟的木哲转头就看见雍沉提着裤子一瘸一拐地夺门而出,跑得飞快。
雍沉一眼瞅见木哲,连忙拽着木哲一起跑,“牙儿!还愣着干什么?跑啊!你要害死我啊!”
木哲被雍沉拉着跑,一瞬间很是想笑。
其实专门过来找雍沉就是想看看他回家后怎么样了,原来真的是吃了一顿好打。
两人在晴朗通透的蔚蓝色天空下不羁地奔跑,起先是雍沉拽着木哲跑,后来是木哲拖着雍沉跑。
他们跑过大街小巷,跑过葵花金田,跑过汩汩流淌的溪边小桥,跑到双腿打战,笑声清澄地飘荡在高空。
才气喘吁吁地互相扶着停下来。
木哲看着雍沉,笑道。
“你真找了根棍子回去负荆请罪?”
“锤子!”雍沉不承认,“我有那么怂吗?”
木哲但笑不语。
下意识望了望头顶苍穹,那明湛如水的天蓝色,真是不施粉黛,无暇似玉,勾人魂魄般好看。
木哲听见自己的声音碎在风声里。
“走!带你去吃‘狗不理’肉包子店的胡萝卜素包子。”
“哈哈哈哈哈!”
雍沉情不自禁地笑了,花颜绽放,缱绻柔情,梨涡动人。
木哲指间的烟被硬生生夹断。
所有的不如意不开心,龃龉忧愁,雍沉的微笑都能如一剂良药轻而易举地随意抚平。
……
天色乱黄昏的时候,风突然止息了。
等到耳边风声完全退离,凝固的暮色也席盖而来。
野猫的凄厉叫声从鳞次栉比的房瓦上滚轮般轱辘落下,砸在深暗的窄巷子里,悚然非常。
木哲在冷白色路灯下信步走着。
去余理家把木城浠领走后,木城浠就一直怏怏不乐,小嘴紧闭,一副不欢怿的模样。
木哲一只大手盖在木城浠的小脑袋上不停揉摸,有安抚的意味。
寂然无声的周边,只听见两人一轻一浅的脚步声,交错回响。
木哲问什么,木城浠都是一脸冷酷,不作回答。
他在赌气。
回了家,茜云与木诞已经将晚饭做好,丰盛的摆了一桌子。
木哲把木城浠抱给茜云后,木诞就走近问,“哲爸,城娃儿没闹吧?”
木哲瞥了下木城浠苦哇哇的小脸,摇头。
木诞就让快点吃饭,木哲转身走开,“我吃过了。”说完投入一片未开灯的阴影里。
木诞回头看了眼木城浠,摸了摸他的头,冷着脸问,“你哲爷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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