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梨花香[番外]

赵老婆子躺在木板床上,身下铺了一层干稻草,狰狞的草叶子快要把她淹没。她伸出干枯的手,对站在床前的孙媳妇说:“梨花,你看我病了这几天,手都捏不起了。”

梨花抬手握了一下,挤出一丝笑:“奶奶,就是开春受凉了,我看你今天好多了。”

赵老婆子扭着脖颈,似在听院子里的动静:“这几天潭子水凉,林生回来没有?”梨花摇摇头,替奶奶曳了曳被角,不出声。

她说了几句话就累了,又朦胧睡去。梨花走到窗前,合上透了一会儿气的窗,把正在开花的老梨树关在窗外,轻轻走了出去。

刚走到堂屋门口,丈夫赵林生提着个竹篓子回来了:“奶奶睡了吗?你去捡点柴烧灶。”梨花低着头,侧身让丈夫进门,然后走到柴房,从一堆散落的树枝子后面拉出一个背篼来,往青杠林走去。

她是赵林生的第二任妻子,赵家曾经是龙洞村还算殷实的人家,赵林生父母在他少年时因石矿坍塌双双身亡,被奶奶拉拔长大。他头婚第二年,孩子刚出生就死了,老婆也跑了。赵老婆子跟村里人诉苦,说那是个疯女人。

赵家提亲的时候,梨花刚过18岁。介绍人说,男人虽然是个二婚,又大梨花几岁,但身强体壮,种地挣工分是一把好手,也不爱说话,嫁过来她就是当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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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梨花也是想好好过日子的,但新婚不到一个月,她就知道他上一个老婆为什么要跑了——他时常躁狂,打人,把人往死了打,他才是那个疯子。

“砰!”梨花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地被推到碗柜,原本就不稳的柜子带着碗盘子哗啦啦脆响。她背后被撞得生疼,额角也热得发烫,一股鲜血从伤口流出来,这是赵林生挥着锅铲子砸破的。

比身体疼痛更让人恐惧的,是那一瞬间赵林生扭曲的脸和耳旁的怒吼。

她甚至觉得自己会被他打死。那种没有来由的愤怒和癫狂,直到他体力耗尽才停止。

赵老婆子则坐在桌前吃着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是一年前她第一次挨打,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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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走到青杠林,上午春雨刚停,林间许多菌子冒了出来,带着泥土和菌类混合的香气。梨花认得能吃的菌子,晌午日头好,正好可以把菌子先晒着。不一会儿,她就捡了半背篼。

她怀里抱着一捆柴,背着菌子走出林子,看到不远处走来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正在打闹。

这是来支援农村建设的知青们。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农村两年锻炼,并没有让他沾染土腥味。他皮肤白,衣服总是很干净,说话声音也很好听。

梨花也说不出来什么词,就觉得城里人确实洋气。

“梨花嫂子,你捡柴呢?哟,这么多菌子!”孙栖年龄比梨花还大了几岁,但依然跟着村里人管梨花叫嫂子。

男男女女们围了上来,女知青说:“我来龙洞村这么久,还不敢随便捡菌子呢。嫂子,这些都是能吃的吗?”

梨花红着脸,“嗯”了一声。大家叽叽喳喳说着话,梨花麻利地捡出了几朵样子不同的菌子,递给孙栖:“林子里还有很多,你们比着这些捡就可以了。”

孙栖惊喜地接过去,说了谢谢,又想起点什么:“对了,嫂子,扫盲班快要结业了,你也好久没来了,我给你留了几本教材,你空了就来取。”

梨花应了一声,背起背篼往家走。她要再不赶快走,就会被大家发现她红透了的脸。

走出一小会儿,她转身往回看,那群人依然结伴笑闹,渐渐消失在山腰,太阳挂在头顶上,一阵风吹过,土路边如雪的梨花迎风簌簌,让人觉得他们就是那画里的人。

再次靠近围着土墙竹篱笆的赵家小院,梨花心底深处重重叹了一口气,抬脚踏入深不见底的渊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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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三月十五日那天,赵老婆子病没好全,还是让赵林生把她背到厨房,拿着一杆红木小秤分石虫粉。

石虫是赵林生从龙潭子里捞出来的,这要碰运气,有时连着几天下水,都遇不到熟虫子。赵老婆子说这是个好东西,可以给梨花养身体,好生养。

赵老婆子是村里有名的赤脚医生,一般头疼脑热、妇人生孩子、断腿骨折之类的,村里人都会来喊她上门。

她隔一段时间,就把攒着的石虫磨成粉,称好分量,用油纸分成小包,一天一包让梨花就水喝下去。

每包分量须得一致,不能搞错。所以必须她亲手来才放心。

老婆子用完秤后,把秤杆“啪啪”折成了三段,连着秤砣一并收到橱柜里。

梨花的嘴角拉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冷笑,心中满是凉意: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唯一嫁妆,他们早就不问自取。

山里人家一般就吃两顿饭,天还没亮就烧火做饭,吃完下地干活,下午四五点左右才吃第二顿。晚上点煤油灯费钱,基本家家户户在太阳落山后就早早睡去。

吃晚饭的时候,赵林生说公社让扫盲班的人去办脱盲证。这个时候全国都在扫盲,没上够三年半学的人,算半文盲,都得去扫盲班学习。

梨花小时候就跟着爷爷学识字,但终究是没上过学。因为面上手上总是有伤,开始还能说磕了碰了,后来实在遮不住了,赵林生就不让她去了。

这天却是赵林生那夭折孩子的生辰。龙洞村的人比较忌讳子嗣早夭这种事,通常会在死去孩子生日那天,给他过个“寿”,寄望幼小的灵魂早日投胎,不再留恋以前的家庭。

赵林生把梨花支了出去,让她自己去村小领证。他和赵老婆子有很多事都背着梨花,经常正在说什么,看到梨花就不说了。

梨花乐得出门,临走时想了一下,偷偷去装干货的土罐子里抓了两大把晒干的菌子,裹在一块蓝布包袱皮里。

初春的天依然黑得早,赵林生是舍不得让她打灯出门的。她加快脚步,趁还有青色天光往山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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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洞村因山脚一个巨型的“龙洞”而得名,老几辈都说这个横穿山体的大洞是被巨龙贯穿——“这龙洞由来可是上了县志的,宋朝就记载了。”

龙洞村的人们以有龙洞为荣,除了古老传说的谈资,里面虫兽皆无,是村里孩子们的玩耍好去处。

走了一刻钟山路,山头的村小出现在眼前。这是村里唯一的瓦房,老师宿舍和生产队办公都在此处。本期扫盲班已经结业,生产队走得早,就剩了孙栖一个人。

此时孙栖的宿舍里透出隐隐暗黄色灯光,梨花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包袱,轻轻敲了敲门。

“是梨花呀!快进来。”孙栖举着煤油灯,邀请她进屋。

梨花埋头走进去,连四处打量的勇气都没有:“栖哥,他,我男人让我来取脱盲证……”

“你再不来,我就要给你送过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孙栖拿出一张证纸,上面的名字已经填写好了,字迹清隽骨正,带着一股仙气。

梨花把包袱放到桌上:“……我晒的干菌子,你带回去吃。”

孙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崭新的红色胶皮本:“这个本子,是我从市里专门买给你的。”

“梨花,我前两天赶集遇到你堂哥了,他向我打听你爷爷给你的嫁妆。”他伸手一把将梨花揽入怀中,“他们霸占了你家老宅子,你爷爷和父亲每天被拉出去劳动改造。我看在打你的主意了。”

他轻抚过她额角的旧伤,明明早已愈合成疤,梨花却觉得一阵酥麻,被他手指碰过的地方,痒得似要长出新肉来。

她和孙栖两年前相识在陈家山,那时他被安排在陈家生活,两人陷入热恋。她爱慕孙栖的学识,沉溺在他的温柔关照中,可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是地主成分,他是城里的知识分子。对于婚事,她没有思量和选择的余地。

没想到她嫁到赵家后,孙栖又找机会被借调到村里来,当上了扫盲班的老师。

可是这期扫盲班结束了,孙栖要回陈家山了。

她靠在孙栖的肩头,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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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你跟我走吧!”孙栖不舍地看着她,她刚挣脱了他的怀抱,慌忙整理头发,就像曾经在陈家的每一个早晨,女孩子在对面小楼窗前梳洗的画面:“这话我说了无数次了,次次真心。明天我要回公社了,以后再过来就难了。”

“从法律上,你没有到结婚年龄,”他说:“赵林生上一个老婆,只是跑了,还没有离婚,你们的婚姻是无效的。我听说那个女人在县里当保姆呢,还有人看到她回来过。”

“你爷爷给你的嫁妆,你一定带着。我可以先把你送到县里安顿好。等过段时间我拿到返城证了,就带你回南方结婚。外面的世界很大,林州是大城市,你可以过上新的人生,我让我爸妈帮你安排个体面的工作……”

“明天早上六点半,在龙洞口靠公路那头等你,记得,要来啊。”

梨花心中泛起千层浪。因怀着心事,她是怎么和孙栖告别,又是怎么离开村小的,都记不住了。等她回过神时,已经在青杠林了。

今晚的月色格外亮,照得山头的崖壁泛着银光。不远处的村落依稀几柱灯火,山间明明静寂得吓人,又似乎充满了各种声响……

恍惚间,从林间窜出一道影子,像是披着白毛的野兽,又迅速隐没。她以为自己被明月晃花了眼,忍住心中惧意,连忙往家走去。

这是梨花视角的经过。

梨花与陈丽华/贺萍的往事暂告一段落啦。

她们依然在这里,以后也会有戏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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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有梨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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