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指南:
【人间一次困顿,胜过百年修行。】
-
1923年夏末,法国巴黎。
陆靖鸣站在画室,望着自己未完成的油画作品:远处是浓重的暮色,近处是一片莲池,池边站着一个模糊的背影。这是他仅存的关于母亲的记忆。
上午,他收到一封来自林州老家的信。老管家笔间道尽家族近年变故:五年前,他的母亲就已病逝,一年前父亲失踪。祖父陆广兴在任两越总督后不久,遭三方势力围攻。战场失利,被迫通电下野。半年前,他带老部下奔赴上海,此后音讯全无。四十五天前,二公子于雨夜离家,至今未归……
老管家年事已高,思及大公子仍在海外,家中之事无人做主,才给他写来这封信。
他当年曾写信给祖父,恳求能与唐槐一同回国。那封信只换来一句“还不是时候”。唐槐走之前,将他送到旧金山的远东学校——那是华人唯一能就读的公立寄宿中学。
彼时的他虽才11岁,但在唐槐的教导下,知道祖父这样的安排必有原因。他多年海外生活已经习惯,同宿舍的韩国同学经常因思乡而哭泣时,他还善意安慰。
直到上大学来到巴黎学习绘画,在塞纳河畔看落叶飘零,才悟出乡愁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顽疾,成年后才会露出端倪。
他收拾完画室物品,又去找了校长,拒绝了学校前日发来的任教邀请。
“为什么?”校长不解地问,“你在这里可以获得一切。”
陆靖鸣望着窗外的梧桐树,轻声说:“不,我失去的太多了。”
-
从巴黎到广州的轮船上,他遇到了一位同样归国的留学生。那人说起国内的局势,自清政府下台后,国内军阀混战,各方势力盘踞,民不聊生。陆靖鸣静静地听着,想起祖父最后那句“还不是时候”。
十八年后再回到林州,老宅比记忆中小了许多。门庭上的漆早已剥落,露出暗红的砖墙。老管家的手不再稳了,为他斟茶时,茶水溅在桌上。陆靖鸣扶着老人坐下,树下的莲池干涸,堆满了落叶。
他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商人,是陆广兴看中他无父无母,遂招赘入府。母亲陆云景乃林州城中第一美人,世交千金无不艳羡她命好,无需承担家族联姻,依旧可以婚后在家当大小姐。
陆靖鸣出生当年,陆广兴率水寨众人被朝廷诏安,担任军营统领。弟弟降生当日,陆广兴再获总兵之职。林州城人皆称,陆云景这桩姻亲,为陆家带来无上气运。
陆靖鸣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他自幼早慧,三岁背《论语》,五岁能诗赋,却只换来父亲的一句“还不错”……
弟弟出生时,父亲将新生儿抱在怀中,笑着对母亲说:“按照约定,这个孩子可以跟我姓了。”
他那时才知道,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和努力,才得不到父亲的关爱和重视。
只是因为,他姓陆。
-
处理完林州的事务,他动身去上海。按照唐槐来信的地址,在法租界的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他看到了《有明堂》杂志社的牌匾。
推门进去时,唐槐正在伏案写着什么,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见陆靖鸣,唐槐先是一怔,继而放声大笑,起身相拥。
“你终于回来了。”
“大哥,我回来了。”
寒暄过后,唐槐让陆靖鸣等他下班后回家再详谈。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叠新印刊物——《有明堂》创刊号。
陆靖鸣随手翻看,那一页是带原文的白话文体《唐传奇·霍小玉传》,配着精美仕女插画。他原以为唐槐信中说的办杂志,是时政类刊物,没想到居然是民俗文学的风格。
此时,一位学生装扮的年轻女子推门而入,见办公室多了一人,神情微怔。
那女子披着如瀑黑发,鬓边别着一枚黄色发卡。她的肌肤如雪,眼睛清澈明亮,鼻梁挺直,此时正轻抿着嘴唇,礼貌又清疏地笑着。
“这位是......”他抑制住心弦颤动,问唐槐。
“你的明月阿姐,”唐槐笑着说,“她正在女校读书,打扮年轻了些。”
陆靖鸣怔怔凝视聂明月。在他与唐槐生活的五年时光里,每一个昏黄台灯下的深夜,总有明月阿姐相伴。他曾无数次想象阿姐模样,此刻终见真容,却怎么也叫不出那声“阿姐”来。
窗外的梧桐叶簌簌而落,陆靖鸣知道,他终于真正地回来了。
-
明月山庄,一号公馆。
“阿姐,今天的事是个误会。”陆靖鸣看着聂明月。时隔五十年,没想到久别重逢是从道歉开始。
他是特意来海泽的。几天前,有人发来视频,说一号公馆有女鬼现身。他知道聂明月如果回来,一定不会主动与他联系。他多年来一直在留意海泽的消息,特别是从今年开始,专门安排了人手搜集海泽大小事件。
陆靖鸣看到视频时就知道,阿姐回来了。于是给皮天禄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干女儿皮千秋在旁边听到了,吵着要一起来。他想着唐青山的告别式虽然赶不上,但至少可以让皮家后人与唐家能见个面,便没有拒绝。
上午他与唐首义见面,当听到那年轻人叫“唐槐”时,心中百感交集。大哥当年与阿姐说起轮回之事时,他就在旁边。看着眼前这个与大哥没有丝毫相似的唐槐,往事历历在目,但却不能与人言说。
他打算常驻海泽,像大哥当年那样守在聂明月身边。既然到了北方,就不可能绕开唐家。他与唐家谈生意上合作的事,唐首义见他带了个干女儿,还以为是要撮合两个年轻人,便让唐槐带坐不住的皮千秋下楼走走。皮千秋见到唐槐颈中石坠,察觉到上面有灵气异动,就套话使计去了镇海寺。
正好神兽化形,被皮千秋以为是妖兽作祟,贸然出手,才有了后面的事……
-
“阿姐,皮天禄就这么一个女儿,来得不容易。皮千秋虽然顽劣,但本性不坏。皮家在西南做的不错,我们都在等阿姐回来……”陆靖鸣见聂明月只听他说话,一言不发,以为她对皮千秋的行事不满。
“手枪怎么回事?”聂明月问。那把枪能伤香香,且被皮千秋拿在手里,想必已经做过不少类似的事了。
“那是老皮研究出来的玩意。他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捉妖法器要与时俱进。他搜集了些妖兽材料,不止做了枪,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他又补了一句:“我们都是按照阿姐的交代做事的,每一个作恶的妖魂,均由阴冥司的关大人带走。”
一直沉默的计九崖听提到了关临渊,眉头一跳。暗想,这三个人凑到了一起,不知道南方被他们祸祸成了什么样。
他与关临渊有宿怨,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已久。
聂明月看了一眼皮千秋,那女孩原本一脸倨傲,听陆靖鸣说完今天的事后,神情变得紧张不安,不仅收起了二郎腿,还偷偷从眼角余光中观察她的表情——这倒和方才唐槐的鬼祟模样如出一辙。
聂明月听了陆靖鸣的一番话,察觉他对孟夏和黑衣男人的事并不知情,便歇了追问的念头。她决定私下再去查明皮千秋隐瞒这件事的真正原因。
也许,皮天禄知道的比陆靖鸣更多。她对皮天禄此人本就不是十足信任,是当初唐槐判断,即便皮家另有私心,但对明堂有所求,更有所忌惮,不会冒着得罪明堂的风险胡作非为。
她以明堂之名行走多年,马鹿子与皮天禄先后为她在南方做事。时间久了,她也明白用人不疑的道理。不管他们各自怀了什么私心,只要不涉及到明堂行事的底线,她也不会过问。
况且——
况且有关临渊在南方,若是他们真的做了什么,在秦川时,他应该就告诉她了。
“你和皮天禄这些年怎么样?”她问。
陆靖鸣见聂明月终于问及了他,松了一口气,又开心起来:“我们……明面上的事都交给年轻人了。毕竟常年露面,有心人会发现我们不曾变老,徒增事端。”
-
当年回国,陆靖鸣只在唐槐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就按唐槐给的地址,来到了祖父住的公寓。祖父此时早已缠绵病榻,还是唐槐请了一个护士在照看他。
“你……你怎么回来了?”尽管十八年未见,陆广兴一眼就认出了长孙——他与他的母亲长得极为相似。
“爷爷!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您为何不告诉我?”陆靖鸣不解他的坚持。
“你……你赶紧走……”陆广兴不让他靠近。他以为祖父病得糊涂了,连忙说:“爷爷,家业败就败了,以后您不用再费心了,就让我来照顾您吧。”
陆广兴支撑不住病朽的身体,仰面躺下,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嘴里喃喃说道:“你……走……”
-
陆靖鸣就此在上海住了下来。他一边照顾祖父,一边在唐槐的出版社为杂志画插图赚稿费。
1924年春,唐槐将杂志交给提拔上来的主编,和聂明月回了京城。
两个月后,陆广兴病情加重,医生让他做好准备。他第一次面临至亲的即将离去,给唐槐打电话时,终于忍不住落泪。
没想到三天后,唐槐与聂明月一起来了。陆广兴在临终前,有了短暂的清醒。他示意陆靖鸣从衣柜的保险箱里,拿出一个刻着诡异符文的木盒。
“越东巫傩……你拿着狮心,走!越远越好……”陆广兴断断续续说着。
陆靖鸣只当是祖父是离世前的神志不清,一旁的聂明月却伸出手,拿出一枚碧绿贝石,置于陆广兴额头。片刻后,老人缓过气来,接着说:“聂小姐,看在我的份上……保我陆家……别断了后……”
他又看向了唐槐,浑浊的眼中泛着泪花:“谢谢你照顾靖鸣,与唐先生深交,是他的福气。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上海的秋天已经来了,梧桐树上秋蝉声渐起。越东史上唯一被称作“王”的男人、一代枭雄陆广兴,在长孙陆靖鸣的陪伴下,逝于租住的公寓中。
今天下新晋了!
《有明堂》一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长恨此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