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告别仪式

人间行走指南

【你看不见的,决定了你看得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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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生,原名唐槐。”计九崖跟白瑾瑜说,“也就是唐青山的父亲。”

“为什么他五十年前才告诉你他的本名?”白瑾瑜对此十分不解。

“白主编,你相信轮回吗?”计九崖突然问。

“我……”白瑾瑜本身研究民俗志异,听过无数传说,做过专项著作。可今天听了一天的故事,此刻计九崖问她信不信,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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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九崖不等她的回答,接着说:“包括唐先生的儿子唐青山在内,都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这是他与聂小姐刻意为之的。”

他们想要挑战生死轮回。所以唐先生放弃了长生,聂明月也不给他长生。

因为在小渔村的唐槐出现之前,聂明月的生命中,还有过一个唐槐。

这是她在将军死后恢复了记忆,又过了二十年后,才告诉唐先生的。

那一个唐槐的故事,聂明月是从一朵小黄花开始讲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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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场仗打完,我就送你一支真正的花簪……”

唐槐仰躺在土坡上,捂住胸口的伤处。

他们是军营里的小兵,这次是偷偷跑远的。因为他在战场上发现了她的秘密,替她打了个掩护,带她躲到了此处,以防被人看见她的赤瞳。

此刻,她正在气自己杀急了眼,无法控制自身异状,又担心他胸膛刚合上的伤口裂开。

他见她神色变幻,想必又是在胡思乱想,便随手掐下身旁的一朵小黄花,递到她面前。

“你还没见过花簪吧?比这多,比这大……再普通的姑娘,哪怕有双红眼珠,只要戴上花簪,都能好看三分……”

他还有力气说笑,受伤了还要先安慰她。

那朵小黄花,指甲盖大小,自断茎那刻起就开始打蔫。小小的花瓣微微颤动,不知道是他的手在抖,还是山间起了风。

他没有兑现他的承诺,二日后,他死于山中的妖兽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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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人类通用纪元以来,每400年是一个平年。”计九崖说。

“1900年1月1日,星期一,是现在的我们所处纪元的全新开端,也是第一个唐槐死后的第十年。”

那一年,聂明月经历了很多事。

正月廿一日夜,她与提督聂大人在士武军驻地正在过因战事延后的元宵节,聂大人被总督叫走,回来就通知全军开拔:“暴乱团往北来了。接朝廷指令,士武军即刻出发,剿匪治乱!”

聂明月也在整理行装,聂大人却说:“为父四十年戎马生涯,每逢出战,就没想着能活着回来。但你祖母年纪大了,你替父回京尽孝吧。”

她见当初那位中年将军,如今身材壮硕,发须已是花白;她也对那位未曾谋面的85岁高寿老人有些好奇——人类喜欢把长辈当作家族的精神寄托,说家中若有长寿者,必定能福及子孙、人丁兴旺。

可聂大人的大儿子折于六年前的雪夜奔袭,小儿子几个月前被暴匪绑架虐亡。她这个来路不明的义女跟随他十四年,确实应该尽自己的义务。

聂大人相信她的能力,于是给了她一匹马,让她自行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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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有人透露了消息,她在行至太行山脉魏县段时,先遇一妖兽突袭。她将之诛杀后不慎中了妖毒。

刚出来时又被一群乔装成山民的人绑架。她只听得半句“姓聂的……”就陷入了沉睡。

等她再醒来,就已缺了神智。对方想让她吃点皮肉之苦,反被她杀。

当她行至官道,被一拐子盯上。见她孤身呆傻、姿容动人,便哄骗到京城青楼卖了个好价。

在军营时,同袍笑她从未女儿装,唐槐也曾跟她提过,等打完那场仗,就送她一支真正的花簪。

当她看到梳妆完毕的丽娘转身过来,头上的那簇黄色缀珠盈盈晃动,她想:“原来这就是花簪。”

丽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花。

她忘了所有事,但她忘不了那朵小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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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京城来了两方人马,烧杀抢掠,陷入混战。他们有外国人,也有外地人。听说前方平乱有功,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绕道入京,打着赶走外敌的口号,和对方打了起来。

后来皇城里也派来了人,三方争斗,最苦的就是百姓。丽娘天天唉声叹气,她最见不得妻离子散、破屋烂家的事情:“这世道乱了,妖怪都活不下去。”

她不懂那些,但她想让丽娘像当初那样,每日都能华服美妆,开心畅怀。

五月,她经常被姑娘们带出去逛街。只要有她在,京城的女子都敢出门,谁也不能欺负她们。大家都学她,头上簪着一朵小黄花。

八月,她与丽娘、阿金被判妖邪之罪,进了死牢。

十月初,她们一路向北,走到尽头,是一片大海。她们在小渔村住了下来。

十一月底,她被将军府来人接回去。她终于见到了老夫人。那位慈爱的老人让她唤她祖母。她缺智寡语已久,一声“祖母”却脱口而出,让老人湿了眼眶。

十二月底,小唐槐从花园假山中钻出来,一副小乞儿模样。他说,聂大人可能会死。

此刻,她终于再次见到聂大人,他在她怀中,已永远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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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过来的她,体内妖毒尽数散去,修为大进之余,滔天的悲伤与愤怒如巨浪袭来。

她这世间仅有的惦念已去,于是燃起赤瞳,抱着将军的尸体,一步步踏向敌军……

“小花姐姐!回来呀!”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喊,“你去了,我怎么办——”

她转身看向他。那是,唐槐……

男孩大声地哭喊着,他小小的个子,站在如山般沉默的尸体中。那些人,是她睽违多日的伙伴、浴血奋战的同袍……

往日的热闹场面浮现,她和将军,他们和唐槐,在此刻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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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端起了火枪,瞄准了妖异鬼魅的奇怪女人。他们没见过妖,也没领教过来自强者的愤怒,不知道该不该开枪,能不能开枪……

她对着小唐槐笑。这是她第一次笑,地上的小伙子们曾以逗她笑为日常,笑话窘态怪相耍了无数次。

没想到因他们的离开,她现在才学会了嘴角上扬。

这个荒唐可笑的人世间,她想将它毁掉,让它和他们一起尽数消亡。此刻的她知道,她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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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所有过往和记忆融在内息里,支撑着她使出生平最大的力量,跟随着血脉中的本能,心中默念出那个陌生的名字。

明堂。

巍峨群山屹立身后,看不到顶的山巅如剑锋,刺穿满天红云,山中有一建筑在云中隐现,七彩霞光缭乱……

那是她的明堂第一次现世。

那时她才知道,她的灵台之内,有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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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她要使出灭世之力时,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粒,有一撑伞人向她走来。

他出现的时候,世界万籁俱寂。持枪的人、火红的落日,燃烧的硝烟……都仿佛成了画中的墨迹,静于画卷之上。

只有雪中的他,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他伸出手,“把将军交给我。”

她不懂,只看着他。

那人说:“我来自阴冥司,判生灵亡魂之功德罪恶。将军需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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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她说,“你没有,抢走他的,本事。”

“你说得对。你无因果,不轮回,我也打不过你。”他笑,“但是你不能误了将军的轮回。”

“只有大功德的人,才值得让我来带走。我向你保证,将军下一世,必能当个富贵闲人,安稳一生。”

聂明月依然不放手:“他此生,不图安稳,更不图,来生安稳。”

那人十分意外:“那他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将军是当世名将,我定会尽力满足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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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有一年,将军盯她读书。背至《尚书·武成》“……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一段,他问她可知是什么含义。

“说的是没什么上进心的帝王,不重视武事,只想养马归田。”她见字解意。

将军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他的脸一笑,杀伐之气顿消,多了几分可亲的和气:“甚是淘气。这写的不正是每个将士最大的愿望吗?我们征战杀敌,为的就是再无战事,百姓安乐了,才能卸甲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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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她从回忆中出来,“偃武修文,马放南山。”

撑伞人愣住了:“这愿望太大,将军功德虽厚,却无法实现。”

“谁能实现?”她问。

“万川汇聚,海清河晏。百姓香火,延绵不断……”那人说完又摇头,“你见世间佛与道,几千年信仰之力都达不成这等愿望,只能渡人渡己,哪能管得了天下的事。你还是让我带他走吧。”

“不!”她神情坚决,“我偏要,让他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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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伞人看着她,却无法看清楚她。她身后的明堂神山笼罩四方,金色烈焰与银色月华交织成璀璨光华,只消轻轻试探,便令他神魂震颤——她是连他都不可窥探的存在。

“……我无意与你为敌。不如我们立下约定如何?”他缓缓开口,“我给你十年时间,让你去做将军未竟之志。”

“同时,你需协助我镇守人间妖魔,若有作恶者,可将其诛灭。其后事无须你操心,我自派人去收亡魂。”

“十年之后,若你那事有实现的可能,我都不把将军魂魄拘走……”

“然后呢?”她问,“我都做到了,你又如何?”

“到时我可送你一件法宝,能消你体内的炎冰之气,让你不再受燃魂冻魄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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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才看到了她于明堂境内的画面,那地方既是她强大能力的依仗,也是禁锢她不得解脱的永久折磨。

聂明月终于遇到有人能明确告诉她,她灵台内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那中妖毒后才出现的折磨,是炎冰之气。那种痛楚骤然出现,让她无力承受,以致失了心智,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凭着本能朝北方走,来到小渔村的大海边,她的疼痛才略有缓解。

在日夜不息的洗筋炼骨下,她性情暴戾,出手即取对方性命。这与将军对她的教导相悖,她的身体受着煎熬,做出来的事与多年认知的冲突,更让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以至于愤怒之下,想让一切颠覆,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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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应下了。

撑伞人和雪一起消失了。

阴冥司传承下来的习惯,不道别,不说下次再见。

她把将军冰凉的尸体放回原地,以明堂之力唤走他的生魂,抱着小唐槐缓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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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与明堂消失,时间才继续向前,战场上的人仿佛只一愣神间。

将军的尸体仍在,他身旁的炮火残骸依旧燃烧。领军的首领敬仰对手的刚烈强悍,命手下为将军收尸,送他回以死报效的故国。

方才的妖异鬼魅,没有被任何人提及。赤目银发的女子,仿佛只是满天彩霞中的一个幻觉,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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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小渔村时,丽娘和阿金惊喜不已。

丽娘将村子打整得焕然一新,如同她整理自己的发钗盒、首饰架、衣服柜那样,事事有序,处处生辉。

村中新添了一条数十丈的商街,附近村民常来此互通有无。

她带着乡亲们搭建起一座朴素的码头,村民们纷纷将家宅改作客栈与食肆,招待往来商船之人。

她自己在离码头最近的商街口,开了个小酒铺,与阿金每日守在店里。

丽娘便是这样一个人,无论身处何方,都能将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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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她紧紧拥住聂明月。

这是聂明月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亲密地拥入怀中,那淡淡的体香既陌生又温暖,令她一时怔然。

“姐姐不叫小花,姐姐叫聂明月!”唐槐响亮地喊道。

“好好好!多唤几声就记住了!明月!明月!”她笑靥如花,宛若盛世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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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聂明月独自站在海边。码头停着几艘商船,更远的地方,有小渔船刚刚归岸。身后的不远处的商街,传来茶肆酒楼的热闹喧哗。

丽娘走出酒铺,在门口挂起了一盏牡丹花灯。灯火在黄昏中摇曳,灯盏上的花瓣染上了浅黄色——她的兄弟姐妹,在等她回家。

北方冬日的海面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落日隐匿其中,似乎极不情愿地缓缓沉入海底。

当那轮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片片雪花,就像记忆中的小黄花,最终消散于海与天之间。

1900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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