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庭芳的动静也惊动了西跨院的一对母子,但闵氏怕自己这时候赶过去会添乱,只能让秋香去望消息。
得知大女公子的伤势须卧床静养三月之久,她哀叹不已,便与郑纯商量着明早去一庭芳探望探望。
这是不可避免的人情往来,郑纯一声不响地应下。守着闵氏睡下后,他却是无丝毫睡意,于月下徘徊之际,竟是不知不觉地踱步到了那座通往一庭芳的水上木桥之上。
水面无波,倒映着一团影影绰绰的月影。
念及大女公子于黄昏日落下在这桥上对他言说的那番话,那水中月影慢慢模糊成了她的轮廓,温柔清冷,近在眼前,却也触不可及。
风过处,吹乱了一泓溪流,揉碎了一团月色,水面涟漪顿起,月影晃荡,那波光、月色荡进他的眼眸深处,似要搅乱他平静无波的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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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楸得了徐知春的吩咐,整夜都在章怀春床前伺候着,见这女公子辗转至鸡鸣时分方才安稳睡了过去,她自己方才在榻上短暂憩了一觉。
早间醒来时,她见女公子睡得正好,不忍心叫醒,便吩咐院中的婢女去煎药,又对一早便过来的二女公子、三女公子说:“大女公子夜里睡得迟,这时候还未醒呢,两位女公子还是先去女君那儿吧,待用过了饭,再回来看看大女公子。”
章咏春对青楸道了声辛苦;章叹春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压着声音埋怨着:“都怪明桥!我要替阿姊好好教训他一顿!”
听言,章咏春连忙温声规劝着:“你这性子得收敛些了,阿母夜里还因你责怪了阿姊,你可不许在这关头惹是生非。”
章叹春一向敬畏阿母,听言,气焰顿时散了。
两位女公子的身影远去没一会儿,看守院门的青槐却领了西跨院的母子进来,青楸忙迎了上去。
她知晓这对母子前来的用意,在闵氏打问了大女公子的伤情、提出想要探望探望伤者之后,她便将先前对两位女公子说的话又向这对母子说了一遍,提议道:“二位来得忒早了,您看是用了早饭再来,还是我在这儿给你二位安排早饭,等我们女公子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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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侯府这些日子,徐知春的治家之严,闵氏早已见识过了。若是以往,这时候,府中的后辈子侄是要去栖迟园向徐知春请安、陪膳的。
闵氏这半生皆是在仰人鼻息而活,最是能察言观色。眼前的这婢女虽对她母子二人笑脸相迎,但那客气温善的话语背后,分明藏着一颗冷淡防备之心,显然是将她母子二人当成了那巴结权贵的趋炎附势之人。
她是个脸皮薄嫩的敏感妇人,自然没脸皮留下来在这儿用饭,强撑着笑容离开了一庭芳。
回了西跨院,她便屏退了屋内的秋香,只将郑纯留在了身边,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在儿子面前决堤而下。
郑纯知晓她因何而哭,并没有言语安慰,只是默默递了一方帕子至她手边。
闵氏接过,默默淌了好一会儿的泪,方才稳住心绪,垂眸低言:“是阿母没用,连累得你被平夫人赶出了郑家,还让你寄人篱下受人冷眼……平夫人只是不待见我,还是愿意让你留在郑家的……”
郑纯沉声道:“母亲并未做错什么,不必将这一切归咎于自身。若儿子仅为片瓦安身之所,而弃生母生死于不顾,不知赡养孝敬母亲,那便是连禽兽也不如了。
“母亲不必将这府中上下人等看我们的态度放在心上,依人篱下,我们并不比那些人高贵。而这府中的女君、世子和女公子们也不曾苛待为难过我们,对我们还多有关照,母亲不必在意某些人的言语态度。我们先吃饭吧。”
闵氏知晓他今日还得随侯府世子去拜访阎公,为自己在他面前失了态而感到羞赧愧疚,一声不响地由着他出屋去吩咐婢女们安排早饭。
许是怕她母子二人吃不惯当地的口味,府中女君才会格外体贴细心地将那个与她二人同乡的丁香给拨了过来。自住进了这西跨院,她二人的一日三餐都是由这婢女经手的。
想到被侯府这般照拂看重,闵氏更觉得寝食难安,此番恩情不知如何回报。
郑纯随章茆出门后,她想着虽然早间没能见到大女公子,但好歹得做些什么表示关心慰问,便想着为女公子缝制一双脚枕。
***
章怀春自是不知郑家母子一早前来探病的事,用过早饭被人抬到院中后,阿母与兄嫂皆相继前来探望了她。
金琇莹被人引进院中时,见了章怀春那被竹片绷带缠住的脚,两只眼眶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只比章怀春早两月出生,却生得高挑挺拔,体态丰腴柔美,面貌肖似其兄,灼灼如桃花般姣妍,面若银盘,眸似秋水,乍看是个端庄娴雅的闺中女娘。
然而,章怀春却知这位好友其实是个活泼爽直的女娘,心性纯明似水。她能与之成为好友,皆因两人并非风雅娴静的闺中淑女,于读书诗词一事上也没甚天赋。她长于岐黄之术;金琇莹则于生意理财一事上颇有头脑,有其父之才。
虽是如此,金琇莹毕竟是在生意场里浸染了多年的女娘,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和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即使与城中那些淑女才人并不投契,也能凭借着那张比蜜糖还甜的巧嘴哄得人心花怒放,颇讨人喜欢。
章怀春却不然,她生性恬淡闲适,不会讨好奉承人,亦不喜与人攀比争锋,更看不惯有些人对旁人明里暗里的嘲讽打压。
在她看来,人各有其长,亦有其短,何必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闹得双方脸面皆不好看呢?
因此,在那样的聚会上,她总是最不解风情的那个人,时常会在那些娇娘淑女的聚会上说些大煞风景的话。她们在春日里吟风弄月,她偏要说春日里的风不是个好东西,是妖风邪风,是百病之始,吹多了是会伤人的;而天上的月也不过是女娲娘娘炼五彩石修补而成的,是一块满目疮痍的大石头,没甚可观的。
渐渐地,但凡城中女娘们聚在一块儿赏景吟诗、攀东比西,她们也不再邀请她了。金琇莹受她牵连,亦被踢出了局。
***
章怀春感念金琇莹的真情实意,但也知晓这女娘素来是个泪人儿,一旦哭起来,没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消停的。
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不知如何劝慰,却是她家二女公子猝不及防地出声揶揄道:“琇莹姊姊,你再这般哭下去,怕是会哭倒整座长城,阿姊这屋里也会被你哭出一片汪洋大海来。”
听了这话,金琇莹慢慢止住了泪水,怒睁着一对水洗般的明亮眸子,抽噎了好几声,方才声气不足地骂道:“你这个口蜜腹剑的毒蜂儿,最是尖嘴薄舌!终有一日,我要拔了你那专戳人的毒刺,让你再也蛰不得我!”
章咏春却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一方帕子,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她:“姊姊先将脸上的泪渍擦一擦,回家后再用热帕子将双眼揾一揾,也省得你的阎郎因心疼你,从而怨怪我阿姊惹哭了你。”
金琇莹霎时红了脸,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嗔怒道:“你真是讨厌!”
说着话,她转而扑进了章怀春的怀里;一旁的青楸唯恐这位金女娘压着了她家大女公子的双脚,忙劝道:“金女娘当心些,我们女公子的脚还伤着。”
“我有分寸的啦!”金琇莹依旧不撒手,轻轻嘟囔着,“我的怀儿妹妹软乎乎、香喷喷的,让我多抱一会儿!”
章怀春无奈至极,却又极其宠溺地摸了摸她浓密乌黑的秀发,笑说:“姊姊下月便出阁了,怎还如此缠人?”
说起出阁一事,金琇莹似有满腹委屈,轻声控诉着:“阎存仁那个老古板臭书呆子,真是忒讨厌了!我还没进他家的门呢,他就开始约束我了!不准我与那些俊俏郎君多说一句话,甚至连我出门做生意会朋友,他也要说三道四!早知他这般令人生厌,我当初就不该让他上我家提亲!”
她这番话听得一旁的章咏春暗笑不已,顺着她的话道:“琇莹姊姊受委屈了。阎大公子为人确实古板无趣了些,成日里难见一丝笑容,心眼更比针眼还小,姊姊只是与男子客人随意说笑几句,他便好几日不理你。所幸姊姊还未过门,若想反悔,还来得及。”
“那可不行!”金琇莹一听顿时急了,霍然从章怀春怀中起了身,红着脸道,“他也没有那般令我生厌,只是……只是太在意我,才会因我与那些男子说笑而生气不理人。”
她因怕被这位二女公子捏着短处继续奚落取笑,遂蹙眉问章怀春:“怀儿妹妹如今伤了,我出阁之日,你去得了么?”
“我这脚少说也得休养三个月,怕是去不了了。”对于好友的期盼,章怀春深感遗憾惋惜。
金琇莹也知事出突然不好强求,却还是感到失落伤心。而她来了这许久,却始终不见那传言中的侯府赘婿前来探望,便小心探问着:“你那……那借住在你家的郑什么……”
“郑纯,”不等金琇莹说完,章怀春便认真地纠正了好友对郑家儿郎的称呼,“忠纯孝谨,是为君子,他叫郑纯。”
金琇莹怔愣片刻,扑哧笑道:“我知道啦,我的怀儿妹妹!我想问你的是,你受伤了,你的郑郎君为何不见踪影?我可是听咏儿妹妹说你日日侍奉在他阿母床前,他却这般没心没肺的,也不知来你跟前慰问慰问,真是个没良心的!”
章怀春黯然无言。
而一旁的青楸却拿眼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她,欲言又止间,还是没有说出郑家母子早间前来探望的事。
章怀春因心里正为郑纯的冷淡薄情而伤怀,没留意到她的神色。
她只是觉得讽刺悲哀。郑家郎君对她连主客间的客套之礼也懒得做,可见是真的对她避之不及。
而她昨日在桥上对他说的那番话,无疑是在自取其辱。
她不愿让一个不将她放在心上的男子坏了与好友姊妹相聚的惬意,正想问问金琇莹近来在忙些什么,院外忽变得嘈杂起来,她忙命青楸去看看。
没一会儿,青楸便同在外院当值的青槐走了进来,笑着说:“是明桥。也不知他是从哪座山上砍来了许多荆条,说是来向女公子负荆请罪的。女公子可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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