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赤谷城前,明桥趁着天晴、带着拂风进山猎了好几只雪鸡。
暮时,他将炖好的雪鸡归参汤送进章怀春的毡房、看着她喝下一碗汤后,又将经过多次改良后的袖箭取了出来。
“这是给姊姊防身的暗器。”他道,“姊姊先戴上试试。”
章怀春从他手中接过袖箭的护腕与箭筒,也并未避着他,默不作声地撸起衣袖,便将护腕戴在了左手小臂上。
这皮革制成的护腕应在他怀里捂了多时,上头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这体温分明暖如温汤,贴上她的肌肤,她却好似被一滴热油烫着了般,浑身竟泛起了一阵热意,那护腕下的半截手臂更是如同被浸在了油汤里,粘腻灼热。
将箭筒用护腕绑缚在左臂内侧,她方始抬眼看向明桥:“这要如何用?”
“箭筒上有机括,你先装一支箭进去。”明桥没留意到她的异样,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支箭袋递了过来,“我只做了十二支箭。但在我接你之前,应足够你防身了。”
箭囊里的箭矢似箸一般细长,箭杆乃竹木削成,箭簇却是铁质的。
章怀春给箭筒里装上一支箭,便被明桥引到了毡房外。
夜幕不知何时已落下,天色放晴后的河谷夜色,月色皎然,雪光莹然。章怀春甫一出毡房,便见到了那立在雪地里足有一人之高的三根木桩。
“袖箭能射百步之内的人与物,姊姊今晚且先试试手感,日后再慢慢练练准头,可先从十步之内练起。”明桥向她指了指那三根木桩,鼓励她,“姊姊且将这木桩当作敌人,只需扣下箭筒上的蝴蝶片……”
咻!
不待明桥话音落,章怀春便已扣动蝴蝶片射出了箭筒里的箭矢。只听“叮”的一声,那射出的箭矢便稳稳钉在了中间那根木桩上。
明桥以目丈量着她与木桩间的距离,约莫在十步开外。距离虽不算远,但于从未接触过这些利器的章怀春而言,头一回便能击中目标,实乃不可思议。
“姊姊真乃天赋异禀!”明桥将木桩上的箭拔出,重又递回到章怀春手中,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若对面是个人,你这一箭便是直中了那人的心口!早知如此,我该给姊姊准备一只弓弩来防身!”
章怀春却是神色平平地道:“不用恭维我,这全是你的功劳,是你这机关暗器做得好,我只是动了动手指。”
“姊姊不必妄自菲薄。”明桥道,“机关只是助你发箭,但要射中目标,并非易事。我方才看了姊姊发箭时的动作,姊姊的手,快也稳,同姊姊拿针刺人穴位时一般稳当。”
章怀春并未应他,只是沉默着依次向三根木桩分别射出了一箭。
三箭皆中。
若第一箭是无意射中的,但这三箭,无疑让她信心大增。只是,练到三十步开外,她便再也做不到百发百中了。
河谷里骤然风起,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
明桥见她的手与脸皆被冻得通红,又听她压抑着的咳嗽声,为她拔下木桩上的箭矢,便劝道:“姊姊,起风了,你身有疾,先回帐吧,白日里再练。”
“你们明日便要前往赤谷城了,”章怀春自他手中接过箭矢,定定看着他,“你要替我护好青楸。”顿了片刻,又垂眸道,“也护好自己。”言罢,便转身回了毡房。
明桥随之而入。看她正坐在火盆边解袖箭,他在她对面坐下,便随手顺过炕桌上的一瓶药膏,将双手送到了她眼前:“姊姊今日还未帮我上药。”
章怀春解袖箭护腕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眉眼瞅了他半晌,继而无奈叹了口气:“坐过来吧。”
为他上药时,她随口问了句:“拂风也要跟着你去赤谷城么?”
“不,”明桥摇头,“我将它暂时托付给萨依拉了。不过,拂风贪玩,倒也不用人特意照顾,它会自己捕些鼠兔吃,实在捕不到猎物,它自会回来,姊姊不用担心它。”
“那便好。”想到那只鹰能从小方盘城飞来乌孙寻到明桥,章怀春相信那鹰是聪明有灵性的,也暂时放下了心。
话音落下,毡房内便静了下来,只剩木炭燃烧的滋滋声。
融融暖意不知不觉盈满整座毡房,明桥忽觉有些热,心神被帐内不断攀升的热意熏得一片迷乱,落在章怀春身上的目光如炭火一般炙热。
思及今晚过后,便有许多日子再也见不到她,他只觉心神不宁,心底更滋生了一股强烈的渴望——他多想她为自己上药的这双手能抱一抱他。
许是心念作祟,他竟鬼使神差般地伸手抓住她正为自己上药的右手,亲昵地将她整只手皆包在了掌心里。
章怀春大惊,手比脑子更快,惊怔中,已是扬起手臂一掌掴在了他脸上。
啪!
在这落针可闻的毡房内,这一掌,声如裂帛,清晰入耳。
章怀春只觉掌心灼痛,心也灼痛。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轻抬眉眼,却又不期然地撞进了他深邃如渊的眼波里。
“松开。”她稳了稳心神,轻声却不容拒绝地道。
明桥早已被那一耳光打散了那股蠢蠢欲动的念头,默不作声地松了她的手。他开口欲向她认错赔罪,甫一抬头,她冷冽如霜的目光却似针一样扎在了他心口,一股酸楚自心底泛起,渐渐涌上喉头。
失落、委屈、不甘让他眼眶发热,那些早已被他说得滚瓜烂熟的认罪之话,他此时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是他一时得意忘形昏了头,错将她的仁心当成了亲近之心。
“叨扰公主良久,公主早些歇着吧。”他只字不提方才的逾矩之举,只朝她行了一礼,便起身出了毡房。
章怀春并未应声,亦未再看他一眼,始终坐着一动也未动,左手却又总是无意识地去搓弄右手掌心,似要将他沾染上的气息连皮带骨剥离干净。直至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弭在这黑夜里,她才停止了搓弄的动作,只是呆怔茫然地盯着早已被她搓弄得一片通红的掌心。
掌心在发热,她的面颊亦在发热,呼吸与心跳已然失了序。
在这无风无雪、寂静无声的夜里,她又毫无预兆地想起了郑纯。
***
翌日,明桥并未向章怀春辞行;章怀春因要避着乌孙大禄一行人,亦不曾为和亲使团送行。
而自昨夜明桥离开后,章怀春便不曾合过眼,许久不曾流泪哭泣的双眼,已然红肿,眼底更是一片青黑。顶着这样一双红肿的眼和一张枯黄的面容,她也不便出帐去见人,只能自己拿热帕子敷眼。
使团离开的动静并不小,车马轰鸣,人声嘈杂,她坐在毡房内,也觉这些声音近在耳旁。这声音,将她本不平静的心搅得愈发乱糟糟的。
而她,竟想要从中捕捉到明桥的声音。
意识到自己的心思竟牵在了明桥身上,她忽觉一阵心慌,身心如坠冰窖,片刻后,又如烈火在身。她又想起了昨夜撞见的那一双深渊似的眼眸——那是她再不敢靠近的一片深渊。
她这颗心,早已死了。
她不知枯坐了多久,神游的思绪飘回来时,外头已无车马喧腾之声,只偶尔落下几声禽鸟的啁啁啾啾之声。
看着天窗里漏进来的几缕天光,她揉了揉僵冷酸疼的四肢,起身行至门边想要将遮风挡雨的毡帘卷起来。然,毡帘卷了一半,她便与站在帘外的萨依拉四目相对。这女娘怀中抱着一叠被褥毡毯,脸皆被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双翡翠似的眼睛;而拂风正稳稳当当地立在这女娘头顶,嘴里还叼着截细长竹筒。
章怀春尚在疑惑中,拂风便嗖地飞到了她还举着毡帘的右臂上,而后又用爪子轻轻扒拉着她虚握的手掌;待她摊开手掌,它便将嘴里那截竹筒吐在了她掌心里,随即便振翅飞走了。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手心里的竹筒,想要问一问萨依拉;萨依拉却已从她身侧钻进了毡房,将怀中抱着的被褥毡毯铺在了那张闲置的木床上——那是青楸曾歇息的床榻。
章怀春顿时便明白了过来,这女娘是要搬过来与她同住了。
而这应是明桥的主意。
念及明桥,章怀春心里又是一阵怪异。她几乎就要脱口请萨依拉搬出自己的毡房,但在看到这河谷里的毡房悉已被拆卸下来后,她只能将即将出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公主,我没地方去了,日后便只能打扰公主了,还请公主莫要赶我走。”萨依拉铺好床便又近了章怀春跟前,满眼真诚地恳求道。
事已至此,章怀春自也不好劝她搬出去。
况在这渺无人烟的河谷里,夜里能有个人陪伴在侧,她也不必惧怕夜里的鬼影风声了。
“拂风为何给我叼来了这截竹筒?”接受了与萨依拉同住的事实,章怀春便将手中的竹筒递了过去,“这竹筒有何秘密么?”
萨依拉微微笑了笑:“没甚秘密,里头只是阿兄留给公主的信。”
章怀春眉心骤然一紧,心又开始怦怦乱跳。因昨夜的事,她只觉明桥留给自己的信也是不清白的,只会乱她的心。
她正要将这竹筒投入火中,却又听萨依拉道:“这信,阿兄本想亲手交给公主,但他说昨夜惹恼了公主,不敢来见公主,只能让拂风做了送信人。这信是阿兄离开前匆忙写就的,事关重大,公主还是看过后再烧毁吧。”
被人一眼识破了心思,章怀春面上微赧。她当着萨依拉的面取出了竹筒里只有她食指长的细竹片,却发现上头只留给了她三个字。
叹来宕。
章怀春稍加思索,便知明桥向自己传递了什么消息。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片上的“叹”字,目光不由望向了毡房外。
天晴好,河谷里依稀可见巡视的翎侯骑兵和放牧的牧民身影。翎侯是明桥的人,伊列河谷这片地自也是明桥的地盘,是他与素光夺位的坚实后盾。若无大汉与匈奴插手他们的夺位之争,在明桥已拉拢了乌孙大禄的情势下,明桥要假借她的身份在大婚之上对素光动手,夺回昆莫之位,胜算应有七成。
然而,朝廷仍是将手伸到了乌孙。
旁人许不知明桥留给她的这三个字里头的“叹”为何意,她却知道“叹”乃她家三女公子;“叹来”是三女公子要来了。
“阿兄给公主的信里,可是提了你们大汉要派人来乌孙的事?”萨依拉见章怀春始终盯着手中的竹片一言不发,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章怀春的思绪被打断,眼帘微掀,定定看向了她:“你知道?”
萨依拉点头:“这消息也是今早才从赤谷城送来的,说是大汉要在伊列河谷一带驻军屯田,只待素光大婚后,你们的戊己校尉便会先来这儿巡视考察,到那时会划出一块地作为屯田区,以便汉人明年春上来此耕种。”
“素光会同意?”章怀春狐疑不已。
“听闻匈奴南下失利,他们的左贤王也被俘,素光许是见匈奴大势已去,转而又向汉朝廷求和了吧。”萨依拉语气有些低落,望着外头的晴光,她的心头却依旧沁满了霜雪,一片冰寒。
她虽也看不上素光首鼠两端的行径,但乌孙自一分为二、由大小昆莫分而治之后,处境便变得日益艰难,只能夹在大汉与匈奴之间寻得一隙之地以求生,却又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了两方的纷争里。
但这些事,她无法向大汉来的这位公主言明,只向她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素光是你们的太皇太后扶上位的,如今你们的朝廷派了人来,虽说是为了屯田而来,想必还是冲着阿兄来的。”
章怀春皱眉:“你的意思是,令兄藏身使团的事,早已漏了风?你怀疑是我将这消息透露出去的?”
“不!”萨依拉见她冷了脸,慌忙解释,“我不曾怀疑过公主,是怀疑素光早便猜准了阿兄离开匈奴会前去投奔他在凉州的舅父与兄长。在悬泉置时,我能识破阿兄伪装的身份,使团里许还有旁人也识破了他的身份。”
章怀春久久无言,并未否认她的这番猜测。也许,在悬泉置时,明桥的身份便已暴露。
然而,当看到竹片上的那个“叹”字时,她却于此时想起了一心想取明桥性命的三女公子。
明桥藏身使团的事,三女公子也是知晓的。
她忽觉一阵心慌,喉咙发紧发干,又疼又痒,许久才又吐出一句话来。
“来此屯田的戊己校尉……”她低声询问萨依拉,“你可知姓甚名谁?”
萨依拉分明瞧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却仍是坦然直视着她的眼,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如实相告:“我听说要来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娘。她本是你们大汉第一女将军麾下的兵,因擒获了匈奴左贤王,便自请来乌孙屯田,与公主同是出自你们武陵章家。”
章怀春心底仅存的一丝侥幸霎时湮灭。
三女公子来屯田的时机太过蹊跷,让她不得不怀疑她的动机。她不愿相信是三女公子透露了明桥的行踪,却又无法说服自己那个透露消息的人不是她。
河谷里,她又看见了巡视的骑兵身影。
她知道,大婚前,翎侯会留守在此地。
“萨依拉,”章怀春将手中竹筒与竹片一股脑儿投进火中,一双眼静静看着萨依拉,“我要见你们的翎侯。”
***
自听闻匈奴南下失利、左贤王阿曼被俘、汉军大举进攻漠北的消息后,素光日夜悚惕,唯恐大汉朝廷会因乌孙曾暗中与匈奴来往、加害绥宁公主之事而加兵乌孙,遂主动向大汉朝廷发了道请罪文书,恳请大汉朝廷派兵在赤谷城一带驻军屯田。
乌孙主动示弱求和,这正合太皇太后与一班朝臣的意,也便顺水推舟地应了素光之请。
章叹春因擒获了匈奴左贤王,朝廷也便准了她自请去乌孙屯田的请求,特命她为戊己校尉,率五百士卒前往乌孙。
此行,刘元戈领了司马一职,亦要随军前往乌孙。
因章叹春早便应了那刘氏亲王的话,此行会将明森生前扣留的那些乌孙使者一同护送回乌孙。然而,启程前,这些乌孙使者似发了瘟疫一般,一个个竟开始相继发热腹痛、咳喘呕吐,有两人的肚腹甚而略有鼓胀。
章叹春虽不知医事,但也从章怀春口中听闻过大肚病,乌孙使者的病症分明与大肚病人一般无二。
她只当凉州地界的水域也出现了水蛊虫,一面请刘亲王暗中延请小方盘城中的医工,一面又请敦煌太守盖元嗣从这些使者近些时日的饮食上去溯源。
医工来了好几位,却无人能解水蛊虫的毒。
章叹春不想因这些乌孙使者耽误了行程,想着到乌孙见了阿姊,阿姊自会有法子救他们。
然而,她才将自己的打算说与了这些乌孙使者知道,这使者中为首的却一口咬定是绥宁公主与乌孙翕侯一伙人合谋要害他们。
“我们体内的毒便是你们的绥宁公主种下的!即便我们有命活着回乌孙,到时候,怕也会再次被你大汉的公主害了性命!”
“你休要血口喷人!”章叹春一听这人竟如此栽赃她阿姊,气不打一处来,“公主一颗悬壶济世之心,从来只会救人,怎会毒害你们?”
这使者冷笑道:“你不信,召悬泉置的人来拷问便知真与假。”
“悬泉置的人早便被匈奴杀光了。”提起匈奴,章叹春眼里便掩不住森然恨意。
“悬泉置还有人活着。”被章叹春强拉过来的刘亲王本不想插手乌孙使者的事,但一听此事还牵涉到了太皇太后最关心在意的绥宁公主,不得不出面发了声。
他对那乌孙使者道:“若贵使们身上的毒果真与我们的公主有关,孤会还贵使们一个公道的。”
派去客庐的随从许久才回来,却并未带来金珠、银珠姊妹二人。
“人呢?”刘亲王一脸愠色地问。
随从战战兢兢地禀道:“回王爷的话,奴去那对姊妹落脚的客庐寻人时,那里的人说,那对姊妹早几日便离开那间客庐了。不过,奴很快便又去见了盖府君,他说那对姊妹被天家的舅父接走了,随后便命人将我带到了天家舅父落脚的地方,但那舅父却不肯放那对姊妹来见王爷。”
“岂有此理!”刘亲王被人如此下了面子,拍案而起,“他一区区黔首布衣,怎敢忤孤的意?孤倒要会会他!”说罢,也不与屋内人招呼一声,便气呼呼地甩袖离开了。
章叹春才在小方盘城落脚没几日,今日是头一回听说郑纯竟也在城中。她见这刘亲王离开前那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唯恐此人仗着亲王的身份刁难郑纯,便招了刘元戈到跟前,悄声吩咐他:“你守着乌孙的这几个使臣,我跟过去看看,省得王爷仗着身份找姊夫麻烦。”
“你还唤他‘姊夫’,他听了又会对你说教了。”刘元戈委婉劝说着她,“他如今想也不愿再听你这般唤他了,还当你是在故意给他添堵呢。”
章叹春自也听懂了他委婉的劝说之意,蹙额沉吟了片刻,闷闷道:“我知道了。”复又交代了一句,“好好守着这些使臣,若是死在大汉,会很麻烦。”
刘元戈道:“你放心,他们如今这症状,暂不会有性命之危。我已给阿兄传了信,他如今就在侯国,也方便向你舅家讨一张治水蛊虫的方子。”
“你也觉是我阿姊要害这些人么?”章叹春见他竟舍近求远去求药方,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冷了几分。
“我……我并无此意,我只是……”刘元戈一急便变得笨嘴拙舌的,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章叹春看他因自己一句无心质问便急得面红耳赤的,不觉失笑,“这里就交给你了!”
***
小方盘城乃军事要塞,城中居住的多是戍守在此的士卒家人,偶有过路商贩和公干的官吏来此落脚。
早些年,金琇莹的商队能平安往返于玉门关,在西域打响名声,皆是得了明家的庇护。金琇莹行商多年,谨慎也敏锐,虽不清楚朝廷权谋争斗,却因朝廷久不发援军,早便从中嗅出了几分不对劲。
后来,她用银钱重赂了盖元嗣,方从那人模棱两可的言语里猜到了朝廷要对付明家。许是看在银钱和过往有些许交情的份上,盖元嗣还几番劝她尽早离开敦煌,说她这些年行商多倚赖明家,朝廷若是深究起来,她的商队许会受明家牵连,从而招致祸殃,让她不如暂逃去西域避避风头,待明家的事了结了,再回也不迟。
金琇莹身系着百来人的性命,而她一介行商也无法扭转明家的命运,最后只好在盖元嗣的掩护下出了玉门关,带着商队径直往龟兹去了。
郑纯千里迢迢来到小方盘城,金琇莹早便离开了此地,只托盖元嗣给他留了个口信。
“她担心匈奴骑兵攻破了玉门关,便带着她的商队与孩子去他夫婿家避难了。你若要接回孩子,要么去龟兹寻她,要么等我们打跑了匈奴,她再将孩子送回来。”
每每想起金琇莹托敦煌太守传给自己的话,郑纯便觉是命运在捉弄自己。
这一路行来,他故意拖延着行程,便是为了避免与那个已前往乌孙的人见面,命运却又一次次将他推向她。
龟兹与乌孙乃咫尺之邻。他去了龟兹,她与他之间便只有咫尺之距,他又要如何忍住不去见她的冲动?
***
郑纯一行人落脚的地方依旧是城中招待往来商客的客庐。只是,为了让他住得舒适宽心,苏让便将整个客庐都包了下来。郑纯纵使不愿如此铺张,但苏让手头掌的是天家的私库银钱,受的亦是天命,苏让将天家搬出来,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安住下来没几日,苏让又嫌客庐厨子手艺不精,又自作主张将金珠、银珠那对姊妹请了过来。他本是为了一点口腹之欲请来了这对姊妹,不想那小的除了有一身蛮力和一手好刀工,厨艺竟不及他自己;那大的更是个病秧子,下不了厨不说,反倒还要他忙前忙后地为其延医看病。
但人是他请来的,他真正要伺候的那个郎君又是个心地仁慈的活菩萨,他自也不能将这对无依无靠的姊妹请走。
今日,那刘亲王与盖府君好容易派了人来要将这对姊妹带走,他那活菩萨似的郎君却连刘亲王和盖府君的面子也不给,竟是不肯放人。
那刘亲王在来凉州前本还不是亲王,是朝中要派使者来凉州对付明家父子、朝臣中无一人愿来凉州趟这趟浑水之际,这人忽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声称自己乃天家兄长,愿只身前来凉州说服明家父子交出兵权。
苏让从不曾听说永嘉帝还有兄弟姊妹存活于世,不想永嘉帝只是去了一趟西苑,竟就认了这个兄长,不但真将人派来了凉州,甚而还封其为汉阳王。虽是个空有其名的虚衔亲王,既无封地,也无实权,只是拿着朝廷俸禄过活,但仅凭“天家亲兄长”这一重身份,在雒阳,也无人敢下他面子。
苏让已能预料那人在被郑纯驳了面子后,定会亲自登门造访,为此,他这半日来总是心惴惴。这两人,一个是天家兄长,一个是天家舅父,他谁也开罪不起。
***
刘亲王主仆与章叹春前后脚入了客庐门厅,苏让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他尚不及开口恭维两句话,刘亲王的双目便冷冷盯住了他:“郑纯何在?带孤去见他!”说罢,便当先迈开步伐径往后院去了。
苏让只得将到嘴边的客套话咽了回去,狐疑瞥了一眼一同而来的章叹春,便忙不迭地撵上了那刘亲王。
将一行三人引至后院,他见郑纯早已等在了廊亭里,忙趋步进了廊亭。才唤了声“郎君”,他身后的刘亲王又抢在他前头阻断了他的话头,只看着郑纯道:“你便是天家时常挂在嘴边的舅父?”
这人忒傲慢不逊了!章叹春忍了他一路,此时已是忍无可忍,紧蹙着眉心道:“王爷,论资排辈,你是后辈,怎可这般无礼?”
这刘亲王虽仗着天家兄长的身份在凉州发号施令,一副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头,但面对太皇太后的这位亲甥女,他总有几分忌惮——耍枪弄刀的女人,在他看来,便好似雌虎夜叉,能不招惹便不招惹。
眼下,有这女公子为那郑郎君撑腰,他不敢造次,遂换上了一副笑脸,有礼有节地向郑纯施了一礼:“郑郎君,方才是孤一时心急失礼了,还请郎君见谅。”
郑纯面色平平地朝他颔首:“王爷客气了。”说着便揖请他与章叹春入席,继而吩咐苏让,“给王爷和章将军送些茶点来吧。”
苏让将将应了声诺,刘亲王又皮笑肉不笑地道:“郑郎君不必费心招待我们。孤与章将军是为悬泉置的那双姊妹来的,还请郑郎君暂许孤将她们带走,待问完了话,自会毫发无损地送回来。”
郑纯一心以为他与章叹春是为明家之事来的,并不松口:“王爷与将军若是为明家之事要将她们带走审问,恕某不能从命。”
“郑郎君误会了!”刘亲王耐着性子、强撑着一抹笑容道,“孤这回是为了乌孙使臣的事来寻她们问话的!朝廷如今正是与乌孙交好的时候,但乌孙的使臣却在我们的地儿被人暗害投毒了,他们一口咬定那毒是绥宁公主下在他们身上的。此事事关公主,我总得向知情人问个明白,也省得因这起误会坏了和亲大计、伤了两国的和气。”
郑纯心中大震,一脸的不可置信。
章怀春浑金白玉一般的人物,向来仁心仁德,又怎会毒害人?
他的目光不觉看向了席上的三女公子,却见她正怒目直视着刘亲王,愤然驳斥:“那毒绝不是我阿姊下的,你休要污蔑我阿姊!”
“我也知公主不会害人,”刘亲王道,“但如今那乌孙使臣将污水泼在了公主身上,我们若不能堵了他们的嘴,谁知他们还会如何诬赖公主?若不然,公主在乌孙的处境便艰难了。”
章叹春听他所说在理,又坚信她阿姊不会毒害人,倒也敛了怒气,转而看向了郑纯:“姊……”一声“姊夫”未出口,接触到对面那郎君陡然射过来的目光,她立时改了口,“阿姊的清白名声干系甚大,还请郑郎君以大局为重,让我们带那对姊妹去与那些乌孙人对质,也好还阿姊清白。”
郑纯心里头早已转过了千头万绪,眼下听章叹春也来恳请他放人,甚而以章怀春清白名声相劝,他纵担心刘亲王会趁此机将姊妹二人扣下来,却还是唤过了苏让:“唤银珠来。”
银珠慧黠机灵,与乌孙使者对质时,应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她姊妹二人之中,那个姊姊还在病中,便不随二位走这一趟了。”待苏让离去,郑纯便又对席上的那二人道,“还请王爷与将军通融,也莫要为难妹妹。”
章叹春笑道:“姊……郑郎君放心,有我在,定不教旁人欺负了她去!问完了话,我会亲自将人送回来!”
“有劳将军。”
虽是得了章叹春的亲口应诺,郑纯仍是让一名羽林卫跟着银珠前去传舍。
刘亲王知晓这人是在防着自己,心里忿忿,口里却不言。出了客庐后,他便将银珠唤到一旁,捋着将要垂到胸口的须髯,以一副老成的长者姿态压着声音问:“上回同你们提起的话,你们考虑得如何了?”
银珠早便料到这人见了自己会重提当日提过的话,因来前被金珠敲打过一回,她不敢再像上回那般不知天高地厚地顶撞,只敢在心里骂一句“老不羞的”,面上却携着三分恭敬三分温顺三分惶恐的笑:“多谢王爷抬爱,但我姊妹二人今受雇于郑郎君,生死自由皆系于他之手,实不能追随王爷而去。”
“你们跟着他能有什么前途?”刘亲王早便恼恨郑纯坏了自己的好事,口不择言道,“他一个不良于行的阉竖,还一大把年纪了,你阿姊二八青春的好年华,怎能跟了他?”
“什么?”银珠怔怔望着他,双目睁得圆圆的,“郑郎君……与那个苏某人是……是一样的人么?”
乍听闻那玉质金相一般的郎君竟是个无根之人,她因太过震惊,已然忘了去解释那郎君留她姊妹二人在身边,并非是为了图她阿姊;亦忘了去腹诽眼前这胡子一把的王爷,才是一大把年纪了还妄想着枯杨生稊、老夫娶少妻。
转念一想,她又生出了疑惑:“我听说似苏某人这样的男子,是生不出孩子的。郑郎君与公主分明有孩子,那孩子就在悬泉置出生的,王爷凭空捏造这些话,倒失了王爷的风度。况郑郎君年纪也不大,样貌脾性皆是顶顶好的,他雇请我与阿姊,也并非是对阿姊别有所图,是看我们可怜,才想着给我们一口饭吃。”
“你这小女娘不识好赖!”刘亲王懒得再同她多费唇舌,只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你既执意要与他这个阉竖为伍,孤也不拦着你。但你阿姊,孤是定要将她带离那群阉竖身边的,可不能让她沾上了那些人身上的骚腥之气。”
银珠不以为然。她只觉这个所谓的“刘亲王”实乃小人,只因强求阿姊不得,他便嫉恨上了庇护了阿姊的郑郎君,信口雌黄污蔑郑郎君。
郑郎君身上分明带着一股令人静心宁神的佛檀之香,在他身边待一时半刻,她身上甚而还会染上一点幽幽香气,又怎会沾上骚腥之气?
“小人!”银珠愈想愈气,对着刘亲王的背影小声骂道,“老不羞!”
骂完,她顿觉心口郁气都散了大半,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笑。她惊怕得不敢回头去看,,片刻,那笑声的主人却已自她身后行至她身旁,笑看着她说了句:“我们的汉阳王可不是老不羞,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小郎君,那把胡子是来扮老成唬人的。”
章叹春说完这句话,便追上了前头的那对主仆。行了几步,她回头见银珠呆呆立着不动,催了声:“快些跟上来,天黑前,我得将你送回来。”
银珠立时应了声:“来了!”
一行人回了传舍,刘元戈便迎向了章叹春,一脸的凝重。
“出什么事了么?”毕竟在吴瓖麾下共事了多年,章叹春已能从这郎君脸上轻易读出他的心思。
刘元戈摇头:“不算出了事,是……是公主派了人来。”
章叹春正要问派了谁来,明铃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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